第一章 毒旨
承乾二十一年仲秋晦日,冷雨如注。京师地势低凹,雨水漫过青石板路,在朱红宫墙的基座处反弹,碎成一片悬在半空的浊纱,将巍峨宫阙晕染得模糊而诡异。沈青蘅跪于御道中央,双膝深陷进被雨水泡软的青泥里,冰冷的泥浆顺着裤腿往上渗,寒意如同附骨之疽,顺着骨缝一点点爬进脊椎,冻得她牙关打颤。
她的左眼结着厚厚的血痂,暗红色的血迹顺着脸颊蜿蜒而下,在下巴处凝成小珠,滴落在泥地里,晕开一朵朵细碎的血花。三日前,掌事太监萧庭生便是在这里,用他那枚嵌着金蝠纹样的戒指,狠狠划伤了她的左眼。那戒指边缘锋利如刀,不仅划破了皮肉,更挑断了她的泪管,如今每眨一次眼,都像是有碎冰在眼眶里摩擦,尖锐的痛感直刺天灵。
右眼尚完好,清澈的瞳孔里,正倒映着一幅缓缓展开的《千里江山图》。那画卷以黄绢为底,被雨水浸泡后,颜色沉得如同陈旧的绷带,沉甸甸地压在两名太监的手中。传旨太监高和的嗓音尖利刺耳,穿透雨幕,砸在沈青蘅的耳膜上,与雨水敲打宫墙的“噼啪”声混在一起,令人心烦意乱。
画卷被完全铺开,雨水疯狂地渗入绢面,发出“咝咝”的声响,如同春蚕在啃噬桑叶。就在画卷展至中央时,一道裂痕自“江山”二字正中陡然裂开,露出内里暗沉粗粝的绢帛,那绢面带着毛孔般的凹凸纹理,泛着诡异的光泽。沈青蘅的心脏猛地一缩——她认得,这是“尸绢”,是以特殊药液浸泡人皮,再经阴干制成,薄如蝉翼却韧过牛皮,正是当年娘亲沈姜氏被诬“诅咒先帝”的核心罪证。当年,就是凭着这张尸绢,娘亲被定了死罪,最终腰斩于西市,尸骨无存。
高和无视那诡异的裂痕,展开手中的黄绫圣旨。雨水未能洇开朱砂掺胶的字迹,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杀意:“太后懿旨:敕画院待诏沈青蘅,限二十日内补全《千里江山图》裂痕。逾时不成,画院上下三百人一体殉葬。”
沈青蘅缓缓叩首,额头重重撞在泥泞的御道上,溅起一片泥水。她的声音被雨水撕得七零八落,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,却异常坚定:“臣……领旨。”
传旨的队伍渐渐远去,雨声依旧淅沥。沈青蘅缓缓直起身,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泪水,指尖触到左眼的血痂,又是一阵剧痛。她俯身,以指蘸取脚边被雨水稀释的朱砂,在泥泞的地面上开始勾线。娘亲曾教她“血摹”之术,以血为媒、以地为纸,可通画魂。她先画主峰,再画侧峦,用的是沈家独门的“斧劈”皴法,笔笔带锋,泥水与渗出血痂的血水混在一起,变成诡异的淡粉色,又被新落下的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,如同腐烂的绢帛。
不知过了多久,雨势渐歇。萧庭生撑着一把绘着白眼珠图案的油纸伞,缓缓走了过来。那伞骨漆黑如墨,伞面上的白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是倒翻的怪眼,透着说不出的阴森。他腰间悬着一枚似眼非眼的白玉坠,瞳孔处嵌着蓝灰色的石胆,经雨水浸润后,泛着猫睛般的光泽。
“想学在颜料里活下来,先得学会在颜料里死去。”萧庭生俯身,伞沿的水珠滴落在沈青蘅的后颈,凉得如同汞珠。一只白猫从他的袍底钻出,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背,留下三道细小的血珠,刺痛感瞬间传来。
画院门外,早已跪满了人。老画师陈望须发皆白,额头磕得鲜血直流,不停向萧庭生叩首求救。萧庭生却只是淡淡一笑,示意守卫开门。沈青蘅被安排在画院最角落的一张小案前,案上只有几支秃笔、一块残墨和一杯早已凉透的茶。“二十日。”萧庭生留下两个冰冷的字,抱着白猫转身离去,门阖上的瞬间,铜锁发出“咔哒”一声响,如同棺材钉被狠狠钉入木板。
夜深人静,画院内一片死寂。沈青蘅点亮油灯,仔细查看那幅《千里江山图》。裂痕从“江山”二字正中向下贯穿,边缘整齐得如同被裁刀划过,显然是人为所致。她取来一支羊毫笔,蘸了清水,轻轻点在裂痕边缘。水迹晕开,露出底层尸绢的毛孔、毛囊,甚至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疤——果然是沈家独门秘炼的“冰尸绢”!这种绢需将尸体在冬至夜置于冰窖三日,待血脉冻结后再剥皮制成,娘亲曾是天下唯一能炼此绢之人。
子时,檐角的风铃无风自动,发出“叮铃”的轻响。沈青蘅吹灭油灯,隐入屏风之后。片刻后,高和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,手中捧着一个琉璃瓶。他小心翼翼地将瓶中泛着蓝萤光的液体沿裂痕倾倒,尸绢边缘瞬间卷曲,如同被烤焦的蛾翅,一股甜腥的气味弥漫开来——那是“尸磨”解封的味道。紧接着,裂痕处浮起一行幽蓝的小字,在黑暗中闪烁:“画成之日,尸横遍野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凛,缓缓取出娘亲留下的半块松烟墨。她将墨块翻转,断面处竟藏着一片薄绢,上面用细墨写着“尸磨解方”,背面绘着一株反向生长的梅花,花心处画着一只眼睛。她将绢纸贴近残存的灯芯,火光摇曳中,那梅眼竟缓缓眨动,一滴蓝色的泪珠从绢面上滴落,落在她的虎口,冰凉刺骨,瞬间渗入皮肤。
更鼓五声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沈青蘅净手焚香,研墨调色。她拿起笔,第一笔落在裂痕上方,用的是“钉头皴”,笔触厚重,如同在缝合一道狰狞的伤口。墨香混合着潮湿的气息,在空气中弥漫,竟似一场肃穆的祭仪。忽然,她听到极轻的“嗒”声,仿佛有人隔着绢纸,回应着她的笔触。窗外,一只黑猫蹲在对面的屋脊上,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,如同鬼魅。
第二章 尸磨
虎口处的蓝泪早已渗入皮肤,留下一道细细的冰线,沿着血脉逆流而上,直至肘弯,时刻散发着刺骨的寒意。松烟墨断面的反向梅图已在火中焚尽,余烬堆积在案上,形如一只微睁的眼睛,透着诡异的气息。那滴从梅眼中渗出的“尸磨引”,是唤醒“尸磨”药性的唯一媒介,如今与她的血脉相连,让她对那剧毒的感应愈发清晰。
娘亲留下的薄绢上,“尸磨解方”四字下方,原本有一片空白,需经“尸磨引”浸润方能显字。此刻,那空白处渐渐浮现出细小的墨字:“尸磨性阴毒,蚀绢如腐肉,唯‘血丝绢’可抗。然其制法已绝,唯余半卷藏于内府‘琅嬛阁’东壁夹墙。”
沈青蘅的心沉了下去。血丝绢,她曾听娘亲提起过,比尸绢更为诡秘。其制法极为残忍,需用未满月婴孩的脐带血,混合极北冰蚕丝,经三伏三九的淬炼,方能织就一寸,却能隔绝天下百毒。当年,沈家曾掌握此术,可娘亲却发下重誓,称此法太过伤天和,早已将配方与成品尽数销毁。如今,绢上却说内府仍有半卷留存,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隐秘?
寅时三刻,雨势再起,比昨夜更为猛烈。沈青蘅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深灰内监服饰,用灶灰仔细涂抹脸颊,尤其遮盖住左眼的血痂,只露出一只右眼,看上去与普通的小太监别无二致。琅嬛阁毗邻冷宫,地处偏僻,人迹罕至,而通往阁内的“鸾刀锁”,钥匙由萧庭生亲自保管,想要闯入,难如登天。
她悄无声息地来到琅嬛阁外,正欲设法开锁,却听到头顶传来瓦片摩擦的轻响。抬头望去,只见萧庭生那只白猫踩着湿滑的瓦片,轻盈地跳了下来,落在“鸾刀锁”前。它抬起爪子,有规律地抓挠着锁身,三长两短的节奏,恰好触动了锁内的机括。“咔哒”一声,沉重的木门缓缓滑开,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。
沈青蘅心中一惊,却来不及细想,贴着地面滑了进去。阁内一片漆黑,唯有楼梯转角处燃着一盏长明灯,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周围的景象。她按照绢上的提示,贴着墙壁向东而行,很快便看到一幅悬挂在墙上的《药师佛降魔图》。画纸泛黄,佛像的瞳孔处嵌着一颗黑宝石,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。沈青蘅伸出指尖,轻轻触碰壁画边缘,只觉触感柔软,带着弹性——这哪里是纸,分明是用皮制成的!
她咬了咬牙,猛地挤破左眼的血痂,将渗出的血珠抹在佛像左眼的黑宝石上。瞬间,壁画缓缓旋转,露出背后的夹墙。夹墙内的紫檀托盘上,静静躺着半卷素绢,色泽带着淡淡的肉粉色,皮下仿佛有红丝线在缓缓流动,正是血丝绢!托盘旁,还放着一本无封皮的册子,页面泛黄,似是年代久远。
沈青蘅伸手去拿册子,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攥住。她心中一凛,抬眼望去,只见一名盲眼老太监手持一柄幽蓝短刃,正颤抖着向她刺来。那老太监脸上布满皱纹,双眼浑浊无神,口中发出呜咽的声响,神情痛苦而疯狂。沈青蘅下意识地用册子挡住短刃,“咔嚓”一声,册子被划开一道裂口。老太监感受到手中的阻力,动作猛地一顿,呜咽声愈发凄厉,竟缓缓松开了手,瘫坐在地上,不再攻击。
沈青蘅趁机卷起血丝绢与册子,闪身退出夹墙,快步向门外跑去。此时天色微明,雨势渐歇,废庭中的一株老梅竟逆季开起了白花,花心处有墨晕散开,如同一只盲眼。她途经老梅旁,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梅枝,一股寒意瞬间透骨而来。一朵梅花缓缓飘落,擦过她的虎口,那道冰线突然一闪,娘亲的声音竟顺着梅枝传入脑海,微弱而破碎:“……蘅儿……小心……”
就在这时,画院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。沈青蘅心中一紧,快步赶回。只见画院的庭院中,老画师陈望倒在血泊里,胡须被鲜血浸透,双目圆睁,显然已经气绝。萧庭生抱着白猫,站在一旁,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,语气冰冷:“有人不想让你安心补画,或者说,是有人……已经等不及了。”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沈青蘅的袖口,那里正藏着血丝绢,轮廓微微凸起。
第三章 疯病
太后寿宴前夜,偏殿内灯火如豆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,混合着熏香与脂粉味,令人作呕。沈青蘅被两名太监反剪双手,跪在冰冷的青金砖上,膝盖与地面碰撞,传来阵阵剧痛。她的面前摆着一碟朱砂,红得发黑,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蓝灰油膜,正是掺了“尸磨”的剧毒。
“沈氏,”珠帘之后,传来太后慵懒而冰冷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“你指认此朱砂掺有‘尸磨’剧毒,可有实据?”
沈青蘅抬起头,目光穿透珠帘,望向那模糊的身影。她以膝代足,缓缓匍匐向前,直至抵达珠帘之下。她伸出舌尖,轻轻舔了一下朱砂,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,泪腺被剧烈刺痛,两行泪水缓缓滑落,竟化作细细的蓝丝线,垂落在青金砖上,泛着诡异的光泽。“毒在。”她的声音沙哑,右瞳因毒素的侵蚀,已变得蓝得妖异。
珠帘后的太后沉默了片刻,忽然发出一声轻笑,那笑声却比寒冰更冷:“倒是有几分古怪。三日内,于寿宴之上,当众绘制《瑞凤朝祥图》,凤目需以此朱砂点睛。若成,哀家便信你这‘疯病’尚有几分价值;若不成,便将你送入疯人塔,与百兽同笼,了此残生。”
站在一旁的萧庭生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容。他指尖微动,一缕无色无味的毒粉悄然弹入殿中央的炭盆中。火舌瞬间化作幽碧之色,映得他半边脸庞如同冥府来使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。沈青蘅心中一凛,她知道,这寿宴之上,便是她的生死场。
第四章 猫石
沈青蘅被囚在偏僻画室的第三日,檐外雨丝缠绵如愁,将窗棂洇成深褐。画室四壁空空,唯有一张旧木案,案上摆着太后御赐的朱砂、残墨与几支秃笔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,混着若有似无的苦杏仁香——那是“尸磨”未散尽的余韵。她蜷缩在案角,左眼血痂已半褪,露出底下红肉模糊的创口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眼眶的刺痛,而虎口处的蓝泪痕迹,如一条冰线蜿蜒至肘弯,时时传来刺骨的寒意。
夜深人静时,她总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。那时父亲被构陷“通敌”,囚于天牢三月,再见时已是油尽灯枯。他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的手腕,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:“蘅儿,记住,解药……在猫眼石中。”当时她只当是父亲弥留之际的胡话,如今想来,那“猫眼石”绝非寻常之物。
她辗转反侧,脑中忽然闪过皇后宫中的那只雪狮猫。那猫是皇后的心尖宠,项圈上嵌着一枚鸽卵大小的琥珀色猫眼石,晶莹剔透,阳光下能映出细碎的光斑。皇后素与太后面和心不和,若父亲所言的“猫眼石”真是这枚,皇后是否早已知晓其中隐秘?
次日天明,沈青蘅故意扯乱发髻,污了面容,对着铜镜挤出几分疯癫之态。守卫送饭时,她便扑上去抢夺食盒,口中胡言乱语,时而哭嚎娘亲的名字,时而对着空墙跪拜,状若癫狂。守卫早已奉了萧庭生的命令“严加看管”,见她这般,只当是连日惊惧逼疯了她,虽仍未放松警惕,却也少了几分刻意的提防。
如此疯癫了三日,恰逢皇后遣人来画院取先前定制的扇面。沈青蘅趁守卫不备,猛地冲出画室,扑到来人脚边,抱着其腿哭喊:“猫!我要猫!皇后娘娘的猫!”来人被她吓了一跳,正要呵斥,却见她眼中满是痴狂,又听闻这沈画师近日疯病缠身,只得暂且忍耐,命人将她拖回画室。
这一幕,恰被前来巡查的萧庭生看在眼里。他怀中抱着那只常伴左右的白猫,指尖摩挲着猫耳,眼底闪过一丝玩味:“哦?沈姑娘倒是对皇后娘娘的猫情有独钟。”他挥退守卫,缓步走进画室,白猫从他怀中跳下,绕着沈青蘅转了两圈,尾巴扫过她的脚踝,留下微凉的触感。
沈青蘅缩在角落,眼神涣散,口中仍喃喃着“猫”字。萧庭生俯身打量她,目光落在她左眼的创口上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好好的画院待诏,落得这般境地,倒是可怜。也罢,若你真喜欢猫,改日咱家便去求皇后娘娘,将那雪狮猫借你几日解闷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动,面上却愈发痴傻,只是一个劲地磕头:“谢公公!谢公公!”
三日后,萧庭生果然派人将皇后的雪狮猫送了来。那猫通体雪白,毛发蓬松,项圈上的猫眼石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。沈青蘅见猫送来,立刻扑上前去,抱着猫又是亲又是蹭,模样疯癫依旧,手指却趁人不注意,悄悄抚过猫项圈的卡扣。
她知道,守卫虽在外间看守,但萧庭生必然在暗中监视。白日里,她寸步不离雪狮猫,喂它吃食,与它说话,活脱脱一副痴人模样。待到深夜,她估摸着守卫困乏,便取出早已藏在发髻中的细铁针——那是她从陈望尸身旁捡到的瓷片磨成的——小心翼翼地拨动项圈上的机关。
这项圈看似普通,实则暗藏玄机。沈青蘅循着记忆中父亲曾教过的机关之术,指尖轻转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猫眼石忽然裂开一道细缝。她心中一紧,屏住呼吸,缓缓将猫眼石拆开,里面果然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。
她迅速将丝绢取出,藏入袖口,再将猫眼石复原,放回雪狮猫的项圈上。做完这一切,她长舒一口气,低头看向怀中的雪狮猫,只见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,竟似有几分通人性。
沈青蘅将丝绢展开,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看,上面用极细的墨字写着半张药方,字迹娟秀,正是娘亲的手笔。药方主药为“龙髓香”,旁注“引:绘者至亲之心头血”。她心中一沉,至亲之心头血,如今她只剩自己,这药引,难道要取自己的心尖血?
更让她费解的是,这药方只有半张,另一半又藏在何处?她将丝绢贴身藏好,抚摸着雪狮猫的毛发,忽然想起皇后那日暗示可倚凤仪宫的话语,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了——皇后或许早已知道这猫眼石中的秘密,送猫前来,未必是萧庭生的情面,而是皇后的刻意安排。
窗外,月色如水,洒在画室的地面上,映出斑驳的光影。沈青蘅抱着雪狮猫,眼中的疯癫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绝。龙髓香,无论你藏在何处,我定要找到你。
第五章 血梅
太后寿宴当日,紫宸殿内笙歌鼎沸,酒香与花香交织,弥漫在奢华的宫殿之中。文武百官身着朝服,分列两侧,目光灼灼地望向殿中央——那里,沈青蘅披发褴褛,一身囚服早已被尘土与污渍染透,唯有一双眼睛,一蓝一红,透着诡异而妖异的光。
她被两名太监押着,跪在冰冷的金砖上,面前摆着一张铺着素绢的画案,案上的朱砂红得发黑,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蓝灰油膜,正是那掺了“尸磨”的剧毒朱砂。太后端坐于龙椅之上,珠帘半掩,看不清神情,只听得她慵懒的声音缓缓传来:“沈氏,哀家念你画技尚可,今日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。当着百官的面,绘一幅《瑞凤朝祥图》,凤目需以此朱砂点睛。若画得好,哀家便信你这‘疯病’尚有几分价值;若画不好……”
太后顿了顿,语气骤然变冷:“便将你送入疯人塔,与那些真正的疯子、野兽同笼,了此残生。”
沈青蘅缓缓抬头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。她知道,今日这寿宴,便是她的生死场。若不能借此机会揭露太后与萧庭生的阴谋,不仅她自身难保,画院三百人的性命,也终将沦为这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。
她挣扎着起身,踉跄地走到画案前,目光扫过案上的朱砂与笔墨。那朱砂散发着浓郁的苦杏仁味,与她虎口处的蓝泪痕迹隐隐相吸,让她体内的寒意愈发深重。她没有取笔,而是俯身,伸出指尖,缓缓蘸取了一点朱砂。
“沈氏,你要做什么?”殿上立刻有大臣呵斥,认为她此举有失体统。
沈青蘅却置若罔闻,指尖的朱砂触碰到舌尖,苦涩的味道瞬间炸开,泪腺被刺痛,两行泪水缓缓滑落,竟化作细细的蓝丝线,垂落在素绢之上。她抬起头,右瞳的蓝色愈发妖异,声音嘶哑却清晰:“毒在。此朱砂掺了‘尸磨’之毒,若以此点睛,凤图将成凶兆,太后寿宴,恐变丧宴!”
殿内顿时一片哗然,百官窃窃私语,目光纷纷投向太后与站在一旁的萧庭生。萧庭生面色不变,指尖却悄然弹动,一缕无色无味的毒粉落入殿中央的炭盆中,火舌瞬间化作幽碧之色,映得他半边脸庞如同冥府来使。
太后猛地一拍龙椅扶手,怒斥道:“一派胡言!沈氏,你疯病发作,竟敢在哀家寿宴上妖言惑众!来人,给哀家掌嘴!”
“太后息怒!”沈青蘅猛地跪倒在地,双手撑地,以血为墨,指尖在素绢上飞速勾勒。她画的并非《瑞凤朝祥图》,而是一株虬枝盘旋的赤梅。梅枝苍劲,笔触凌厉,每一笔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,在素绢上晕开,化作一朵朵盛放的梅花。
百官皆惊,不知她为何突然画梅。唯有萧庭生眼中闪过一丝凝重,他认出,沈青蘅所用的笔法,正是沈家独门的“血摹”之术,以血为媒,可通画魂。
沈青蘅的动作越来越快,血梅渐渐成形。细看之下,那梅枝蜿蜒缠绕,竟隐隐构成一个“童”字,而梅根处点缀的朱砂苔藓,又巧妙地组成了一个“弑”字。“童弑”二字,赫然在目,透着一股阴森的杀意。
画至最后一笔,沈青蘅猛地呕出一口鲜血,溅在素绢中央,化作一朵硕大的血梅。那血梅仿佛有了生命,在素绢上微微蠕动,苔藓处竟“渗”出暗红的血泪,顺着梅枝缓缓流淌,将“童弑”二字染得愈发清晰。
殿内一片死寂,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慑。太后脸色铁青,死死盯着那幅血梅图,良久,才冷笑一声:“好一个疯癫的沈氏!竟敢借画影射,妖言惑众!来人,将她拖下去,暂押天牢,容后发落!”
“太后英明!”萧庭生立刻附和,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。他知道,沈青蘅这是在以命相搏,今日虽未将她彻底扳倒,但这“疯病”的名头,算是彻底坐实了。往后,她便是案板上的鱼肉,任人宰割。
沈青蘅被太监拖下去时,目光扫过殿上的皇后与林清辞。皇后神色平静,眼底却有微光闪烁;林清辞站在百官之中,悄悄向她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。她心中微动,知道这场博弈,才刚刚开始。
第六章 暗流
天牢阴暗潮湿,墙角爬满了青苔,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味。沈青蘅被关在最深处的牢房,手脚镣铐沉重,每动一下都发出“哗啦”的声响。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左眼的创口隐隐作痛,虎口的蓝线依旧冰冷,提醒着她体内的“尸磨”之毒尚未解除。
不知过了多久,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。沈青蘅抬眼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宫装的侍女端着食盒,在狱卒的带领下走了进来。侍女将食盒放在地上,打开,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糕点和一碗热汤。
“这是皇后娘娘让奴婢送来的。”侍女压低声音,趁着狱卒不注意,悄悄塞给沈青蘅一张纸条,“娘娘说,沈姑娘是聪明人,当知眼下该倚仗何人。凤仪宫的门,随时为姑娘敞开。”
沈青蘅接过纸条,指尖微颤。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:“太子安危,系于姑娘一身。”她心中了然,皇后这是在暗示她,唯有借助太子的势力,才能与太后、萧庭生抗衡。
侍女走后,沈青蘅将纸条烧毁,混入泥土之中。她知道,皇后的援手并非无偿,太子与太后本就面和心不和,皇后此举,不过是想借她之手,牵制太后的势力。但眼下,她别无选择,只能与皇后暂时结盟。
次日,萧庭生亲自来到天牢。他依旧抱着那只白猫,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的武夫。“沈姑娘,别来无恙?”他笑着走进牢房,白猫从他怀中跳下,绕着沈青蘅转了两圈,发出“喵喵”的叫声。
“萧公公大驾光临,不知有何指教?”沈青蘅语气冷淡,心中却警铃大作。
“指教谈不上。”萧庭生俯身,目光落在她的镣铐上,“太后仁慈,念你画技尚可,特命咱家将你从天牢放出,仍回画院效力。不过,为了防止你再‘疯病’发作,冲撞贵人,咱家特意派了两名武夫,日夜守护在你身边,也好随时‘照顾’你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沉,知道这所谓的“守护”,实则是监视。萧庭生这是怕她再耍什么花样,将她牢牢控制在眼皮子底下。
回到画院,那两名武夫果然寸步不离,无论她吃饭、睡觉、作画,都守在一旁,目光警惕。沈青蘅虽心中不满,却也只能隐忍。她知道,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沉住气。
几日后,林清辞以“为沈姑娘诊治疯病”为由,来到画院。他穿着太医的官服,背着药箱,神色平静。为沈青蘅“诊脉”时,他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到她手中。
“苦杏仁味,源自桃仁,可乱真,不可解真毒。”纸条上的字迹娟秀,正是林清辞的手笔。
沈青蘅心中一动,瞬间明白了林清辞的意思。之前她察觉朱砂中掺有“尸磨”,其苦杏仁味与桃仁相似,或许有人会用桃仁来冒充“尸磨”,混淆视听,但真正的“尸磨”之毒,并非桃仁可以破解。林清辞这是在提醒她,切莫被表象迷惑,需找到真正的解药。
林清辞走后,沈青蘅独自坐在画案前,思绪万千。皇后的示好,萧庭生的监视,林清辞的提醒,各方势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,将她紧紧缠绕。她就像置身于暗流涌动的漩涡之中,稍有不慎,便会粉身碎骨。
她取出娘亲留下的半块松烟墨,摩挲着断面的反向梅图印记。娘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:“画皮画骨,画不出人心。”是啊,人心叵测,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,远比画中的山水险恶。她必须步步为营,借助各方势力的矛盾,找到一线生机。
窗外,夜色渐浓,月光透过窗棂,洒在画案上。沈青蘅拿起笔,蘸了一点墨,在纸上缓缓勾勒。她画的不是山水,不是花鸟,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棋局。棋局之上,黑白棋子交错,暗藏杀机,正如她此刻所处的境地。
第七章 鬼市
承乾二十一年深秋的夜,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沈青蘅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,将娘亲留下的血丝绢紧紧缠在腕间,那绢面带着微弱的暖意,似能隔绝夜露的寒凉。靴筒里藏着半片锋利的瓷片——是那日从陈望尸身旁悄悄捡来的,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,摸上去冰凉刺骨,时刻提醒着她这场棋局的生死重量。
画院后门的两名守卫,早已被她用掺了迷药的冷茶放倒,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,鼾声如雷。沈青蘅贴着斑驳的宫墙,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。夜色沉沉,只有几颗疏星在墨蓝的天幕上瑟缩,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,门板上的铜环在风中偶尔发出“叮铃”的轻响,像是鬼魅的低语。
按照林清辞塞来的纸条提示,“龙髓香”唯一可能出现的地方,便是京城最隐秘也最凶险的鬼市。那地方藏在漕运码头的第三口枯井之下,只在每月十五的深夜开放,天不亮便会彻底消散,传闻进去的人,十有八九再也走不出来。
一路避开巡逻的禁军,沈青蘅的裙摆沾了夜露,沉甸甸地贴在腿上。漕运码头死寂如坟,几艘破旧的漕船歪斜地停靠在岸边,船身被夜色浸成墨色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第三口枯井就在码头最偏僻的角落,井盖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,上面刻着扭曲的纹路,像是无数只蜷缩的手。
她点燃随身携带的松脂火把,跳跃的火光瞬间撕开一片黑暗。一股混杂着腐鱼恶臭、陈年脂粉香与血腥气的腥甜味道扑面而来,直冲鼻腔,令人作呕——这便是鬼市独有的气味,是欲望、交易与死亡交织的味道。
沈青蘅深吸一口气,握紧火把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。她踩着井壁上生锈的铁梯,缓缓向下攀爬,铁梯被常年的水汽侵蚀,湿滑不堪,每一步都伴随着“吱呀”的呻吟,仿佛随时会断裂。井底传来暗河水流动的声音,“哗哗”作响,似有活物在水下搅动,令人不寒而栗。
“是来买香,还是来送命?”一个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从暗处飘来,带着几分阴鸷,分不清男女。
沈青蘅循声望去,只见黑暗中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,身形佝偻,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。“买香。”她沉声回答,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,却刻意维持着镇定。
“往下走,水涨前只有一个时辰。”黑影说完,便如雾气般隐入黑暗之中,再也不见踪影,只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寒意。
沈青蘅顺着暗河岸边的石阶继续前行,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,稍不留神便会摔倒。暗河泛着幽绿的光,水面上漂浮着不知名的水草,偶尔有水滴从头顶的岩石上滴落,“嗒”的一声砸在水面,激起一圈圈涟漪。行至一炷香的功夫,前方忽然出现一座简陋的阁楼,匾额上用血字写着“香冥阁”,那血字卷曲如焦叶,像是刚凝固不久,透着一股森然的死气。
阁楼内灯火摇曳,昏黄的光线下,一个驼背老妪坐在巨大的香炉后,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,如同老树皮,一双眼睛浑浊不堪,却透着洞悉一切的精明。她面前的案上摆着一个暗红色的锦盒,锦盒半开,里面躺着一块鸽卵大小的龙髓香,色如蜜蜡,泛着温润而奇异的光泽,淡淡的清香透过盒缝溢出,与阁楼内的熏香混杂在一起,竟有安神之效。
“三千两黄金。”老妪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锦盒,声音沙哑,不带一丝感情。
沈青蘅心中一紧,她身无分文,唯一能拿出手的,便是临行前仿作的一幅《秋山问道图》。她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画卷,缓缓展开,“老丈请看,此乃黄公望真迹,价值远超三千两黄金,愿以此画换龙髓香。”
老妪浑浊的眼睛扫过画卷,忽然发出一阵“咯咯”的怪笑,笑声尖锐刺耳,“小姑娘,年纪不大,胆子倒是不小,竟敢用仿作来蒙骗老婆子?这画的笔触虽像,却少了黄公望的风骨,不过是件精致的赝品罢了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惊,没想到这老妪竟有如此眼力。她强作镇定,“老丈既识货,便该知道,我虽拿不出黄金,却能为老丈做一件事。我听闻鬼市之人,皆有未了心愿,若老丈肯割爱,我愿为老丈画一幅‘还魂图’,以沈家血摹之术,召故人魂魄一聚。”
老妪的眼睛猛地一亮,浑浊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贪婪,“沈家血摹?传闻沈家画技可通阴阳,你果真是沈姜氏的女儿?”
沈青蘅点头,“正是。”
“好!”老妪一拍案几,“我要你用内府珍藏的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来换,三日内,你将真迹送来,龙髓香便归你。若是办不到,”她顿了顿,语气骤然变冷,“便将你沉进暗河,当作滋养水草的肥料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沉,内府真迹岂是轻易能拿到的?但事已至此,她别无选择,只能咬牙应下,“好,三日后,我必带真迹来见老丈。”
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,阁楼外忽然传来兵器相接的“铿锵”声,夹杂着老妪的惨叫。沈青蘅心中一惊,正要回头,便见几个身着黑衣、面蒙黑巾的人闯了进来,手中长刀泛着冷光,显然是来灭口的。
“不好!”她心中暗叫一声,转身便向阁楼深处的石缝跑去。黑衣人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她,持刀追了上来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只强有力的手忽然从石缝中伸出,将她猛地拽了进去。
石缝内一片漆黑,那人点燃火折子,微弱的光线下,一张眉目冷峻的脸庞映入眼帘。男子身着劲装,腰间佩着一把玄铁刀,刀鞘上刻着“斩鞍”二字,锋芒毕露。“陆斩鞍。”他递过一块干燥的布条,声音低沉,“码头守卫被惊动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
沈青蘅警惕地看着他,握紧了靴筒里的瓷片,“你是谁?为何要帮我?”
陆斩鞍指了指她的靴筒,“你靴子里的瓷片,是从陈望尸旁捡的吧?他是我远房表叔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动,陈望竟与他有关。她松了几分警惕,却仍未放下戒心,“是萧庭生杀了他?”
陆斩鞍沉默了片刻,火光映照下,他的脸色愈发凝重,“萧公公的手,不止沾了画院的血。我表叔知晓沈画师案的一些内情,所以才会被灭口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三日后,内府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会在御花园澄瑞亭的诗画雅集上展出,这是你唯一能拿到真迹的机会。”
临别时,陆斩鞍将她送到画院后门,沈青蘅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腕间的血丝绢微微发烫,似在提醒她,眼前的人,或许也是这张棋局上的一颗棋子,而她自己,早已深陷漩涡中央,无法脱身。
第八章 交易
三日后,御花园澄瑞亭内,秋菊盛放,姹紫嫣红,香气满园。诗画雅集如期举行,文武百官携家眷前来,衣香鬓影,谈笑风生。澄瑞亭中央的紫檀木案上,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,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静静躺在上面,画卷舒展,笔墨苍劲,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观赏。
沈青蘅混杂在侍役之中,穿着一身灰布衣裳,脸上抹了些灶灰,遮住了左眼的疤痕,看上去毫不起眼。她的袖中藏着那幅仿作,为了模仿真迹的重量,她特意在画轴内塞了铅块,手感与真迹相差无几。
萧庭生抱着那只白猫,斜倚在亭柱旁,神色慵懒,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,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。白猫蜷缩在他怀中,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青蘅,瞳孔缩成一条细线,透着警惕。萧庭生身边的几名太监,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紫檀木案旁,严防有人动手脚。
沈青蘅的心跳不由得加快,她知道,今日的行动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她悄悄向林清辞使了个眼色,林清辞会意,端着一杯茶,缓缓走向紫檀木案。
“李大人,这幅《秋山问道图》果真是黄公望真迹?笔法精妙,意境深远,真是难得一见啊!”林清辞笑着与身旁的老翰林搭话,手中的茶杯却“不慎”滑落,茶水泼向画轴。
“哎呀!”老翰林惊呼一声,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,纷纷围上前查看。守画的太监慌了神,连忙拿出锦缎擦拭,场面一时混乱不堪。
就是此刻!沈青蘅趁众人不备,悄悄挤到案边,假装帮忙收拾,指尖飞快地调换了画轴。仿作与真迹几乎一模一样,若非细看笔触间的风骨,根本难以分辨。她的指尖触到真迹的绢面,冰凉滑腻,竟与娘亲当年的尸绢有着几分相似,心中不由得一痛。
“沈姑娘,既然来了,不如露一手,让大家开开眼?”萧庭生的声音忽然传来,带着几分玩味。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,白猫从他怀中跳下,绕着她的脚边转了两圈,发出“喵喵”的叫声。
沈青蘅心中一紧,强作镇定地躬身行礼,“公公抬爱,小女不敢献丑。”
“无妨,不过是助兴罢了。”萧庭生摆了摆手,示意太监取来笔墨纸砚。
沈青蘅无奈,只得提笔。她略一思索,便在素绢上画起了没骨秋菊。笔下的秋菊形态各异,有的含苞待放,有的怒放争艳,笔墨细腻,色彩艳丽,引得众人纷纷称赞。
然而,萧庭生却摇了摇头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画是不错,却少了点魂。画如人,没了魂,再像也是死物。”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紫檀木案上的“真迹”,意有所指。
沈青蘅心中一凛,知道萧庭生或许已经起了疑心,只是没有证据。她放下笔,再次躬身行礼,“公公教诲,小女谨记在心。”
雅集结束后,沈青蘅悄悄溜出御花园,按照约定来到城西的僻静小巷。陆斩鞍早已等候在那里,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。“龙髓香。”他将油纸包递给她,“香冥阁的老妪已经被灭口了,我从她的密室里搜到的。”
沈青蘅接过油纸包,打开一看,里面正是那块鸽卵大小的龙髓香,香气依旧温润。她心中一暖,“多谢陆公子。”
“不必谢我,我只是想知道,沈画师案到底藏了多少秘密。”陆斩鞍的神色严肃,“我表叔陈望是沈画师的学生,他知道太多内情,才会被萧庭生灭口。我爹当年也因沈画师案被罢官,抑郁而终,我必须查明真相。”
沈青蘅看着他,忽然明白了他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。她沉吟片刻,将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从怀中取出,“陆公子,能否帮我将这幅真迹送出宫藏好?三日后,我们在城西破庙相见,我有要事与你商议。”
陆斩鞍点头,接过真迹,“你放心,我会妥善保管。”
回到画院时,天色已暗。沈青蘅刚推开门,便看到萧庭生正坐在她的画案前,把玩着她那半块松烟墨。他怀中的白猫见她进来,立刻竖起了毛发,发出“呜呜”的低吼。
“沈姑娘,今日雅集,玩得尽兴吗?”萧庭生抬起头,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,“那幅《秋山问道图》,换得倒是干净利落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惊,脸色瞬间苍白,“公公……公公说笑了,小女不知公公在说什么。”
“哦?”萧庭生拿起松烟墨,在指尖转动,“你以为,咱家真的看不出那是仿作?”他顿了顿,语气骤然变冷,“咱家在真迹上撒了‘幽冥蓝姬’的花粉,那花粉遇墨即融,会留下隐形印记,三日后便会显现。你以为换了画,就能瞒天过海?”
沈青蘅的心跳几乎停止,她没想到萧庭生竟早有准备。
“还有,”萧庭生继续说道,眼中闪过一丝阴鸷,“你以为陆斩鞍接近你,是真心帮你?他爹当年因沈姜氏案被罢官,后来更是死在了疯人塔。你们俩,倒是同病相怜啊。”
萧庭生离去后,沈青蘅瘫坐在地上,浑身冰凉。她终于明白,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,无论是萧庭生,还是陆斩鞍,都有着自己的目的。而她,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,只能挣扎求生,稍有不慎,便会粉身碎骨。她握紧手中的龙髓香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无论前路多么凶险,她都要查明娘亲含冤的真相,为所有死去的人复仇。
第九章 裂痕
承乾二十一年深秋的黄昏,西天燃着一片烬红,将城西破庙的断壁残垣染得如同凝固的血。沈青蘅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,缓缓走进庙门,脚下的枯叶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,像是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摩挲。
庙内早已破败不堪,一尊泥塑神像半截埋在瓦砾堆中,头颅不知所踪,仅存的躯干上爬满了蛛网,蛛网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细碎的光,如同凝固的血泪。墙角堆着腐朽的木料,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霉味与淡淡的香火残味,混合成一种陈旧而压抑的气息。
陆斩鞍背对着她,站在神像前,玄色劲装的背影在残阳下拉得很长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瑟。他手中握着那卷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,画卷被紧紧卷着,仿佛里面藏着足以打败天地的秘密。
“真迹我带来了,没有被动过手脚。”听到脚步声,陆斩鞍缓缓转过身,将画卷递了过来。他的神色依旧冷峻,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沈青蘅接过画卷,指尖触到冰凉的画轴,心中微微一紧。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,目光仔细扫过绢面的每一个角落——萧庭生说过,他在真迹上撒了“幽冥蓝姬”的花粉,三日后便会显现隐形印记。但此刻,绢面上除了黄公望苍劲的笔墨,并无任何异常。
她暗暗松了口气,多亏了林清辞及时送来的“雪蚕冰”。换画之后,她立刻用掺了“雪蚕冰”的清水细细擦拭了真迹,彻底中和了花粉的药性,才避免了这场暴露。
“萧庭生明明知道我们换了画,却没有当场揭穿,他似乎在等什么。”沈青蘅将画卷重新卷好,神色凝重地说道。她总觉得,萧庭生的隐忍背后,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,如同一张无形的网,正在缓缓收紧。
陆斩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,他抬手按在腰间的“斩鞍”刀上,刀柄的纹路被他握得发热。“我查到一些消息,萧庭生与西域的‘鬼医’来往密切。那‘鬼医’最擅炼制‘尸磨’的变种,毒性比寻常‘尸磨’更强,且更难破解。他恐怕是在等‘尸磨’之毒在你体内发作,让我们不攻自破。”
沈青蘅心中一凛,虎口处的蓝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,微微发烫,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,取出怀中的龙髓香,将其递给陆斩鞍:“这是龙髓香,是解‘尸磨’之毒的主药。若我出事,你务必将这龙髓香交给林清辞,他知道具体的用法。”
陆斩鞍接过龙髓香,入手温润,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鼻尖。他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你放心,我定会办妥。”
就在这时,庙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,伴随着一声白猫的“喵喵”轻唤,声音慵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。沈青蘅和陆斩鞍对视一眼,心中同时警铃大作,不约而同地绷紧了神经。
“沈姑娘,陆统领,倒是巧啊。”萧庭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他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语气。他手中提着一个朱红色的食盒,怀中抱着那只常伴左右的白猫,缓缓走了进来。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,一半明亮,一半暗沉,如同阴阳两面,说不出的诡异。
白猫从他怀中探出头,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斩鞍,瞳孔缩成一条细线,嘴角微微咧开,露出细小而锋利的獠牙,发出“呜呜”的低吼,像是在警告闯入领地的猎物。
“萧公公怎么会在这里?”陆斩鞍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的玄铁刀,寒光一闪,直指萧庭生的脖颈,刀刃上的“斩鞍”二字在残阳下泛着冷光。“画是我换的,与沈姑娘无关,有什么事,冲我来!”
萧庭生却丝毫不惧,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他轻轻侧身,如同闲庭信步般避开了刀刃,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令人心悸的笑容:“陆统领倒是护着她,只是不知,你若是知道她腕上的血丝绢,是用三十七名未满月婴孩的脐带血,混合极北冰蚕丝,经三伏三九整整三年才织就一寸,还会不会这般护着她?”
“什么?”沈青蘅浑身一震,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,下意识地抚上腕间的血丝绢。那绢面此刻竟烫得惊人,像是有无数只滚烫的小虫在皮肤下疯狂蠕动,灼烧着她的肌肤,也灼烧着她的良知。
她一直以为血丝绢是娘亲留下的救命之物,却从未想过其制法竟如此残忍,如此伤天和。娘亲当年明明发过毒誓,说此法太过阴毒,早已将配方与成品尽数销毁,为何还会留下这样半卷?难道娘亲当年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?
“还有你,陆统领。”萧庭生的目光缓缓移到陆斩鞍的虎口上,语气带着几分玩味,几分残忍。“你这里的淡青疤痕,可不是普通的伤痕吧?那是当年你爹奉命去西市收敛沈姜氏的尸体时,被尸绢上渗出的血线缠住手腕,留下的永世无法消退的印记,对不对?”
陆斩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握着刀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刀刃也随之微微晃动,发出“嗡鸣”的轻响。他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?”
那件事,父亲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,只是在临终前,才隐晦地对他说过一句“沈姜氏之案,水太深,莫要触碰”。他一直以为这只是父亲的一句告诫,却没想到,背后竟还藏着这样的隐情。
“咱家知道的,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。”萧庭生轻笑一声,抬手将怀中的白猫放在地上。白猫落地后,立刻弓起身子,一步步向沈青蘅逼近,眼中的凶光愈发浓烈。
“你们追查的所谓真相,早已浸满了毒水,浑浊不堪。”萧庭生走到庙中央的石案旁,将食盒放下,缓缓打开。里面是几碟精致的菜肴,还有一壶泛着幽蓝光泽的酒。“这是西域进贡的‘寒潭春’,用冰蚕丝裹着酒曲,在万年寒潭底发酵了整整十年才酿成。喝下去,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结冰的声音,二位不妨尝尝?”
沈青蘅看着那壶幽蓝的酒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她知道,萧庭生绝不会这么好心,这酒里,定是掺了什么剧毒。
“沈青蘅,你以为你日日研墨作画,就真的安然无恙吗?”萧庭生拿起她遗落在石案上的半块松烟墨,指尖轻轻摩挲着断面,语气冰冷如刀。“你娘留给你的这半块松烟墨,断面刻着‘幽冥’二字的阴文,那可是炼制‘尸磨’的核心引子啊。你日日用它研墨,与日日饮毒,又有何异?”
沈青蘅猛地抬头,目光死死盯着萧庭生手中的松烟墨。她颤抖着伸出手,接过墨块,借着残阳的光仔细查看。果然,在断面不起眼的角落,刻着两个细小的阴文——“幽冥”。那字迹刻得极深,边缘泛着淡淡的蓝黑色,正是“尸磨”独有的色泽。
原来,她日日相伴的墨块,竟是最烈的毒药!难怪她近日总觉得体内寒意越来越重,虎口的蓝线也越来越清晰,原来一切都是拜这松烟墨所赐。
“我娘的事,轮不到你来置喙!”沈青蘅猛地抓起石案上的酒壶,将里面的“寒潭春”狠狠泼向萧庭生的脸。幽蓝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落在萧庭生的脸上,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萧庭生不慌不忙地抬手抹去脸上的冰珠,眼底的笑意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,如同寒潭深渊:“二十日前,咱家就劝过你,想在颜料里活下来,先得学会在颜料里死去。可惜,你终究是不懂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而沙哑,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:“沈姜氏当年,用‘冰尸绢’绘制了一幅《江山社稷图》,那画里藏的,可不是什么山水风光,而是西域诸国的兵防布防图。她本想投靠三皇子,也就是如今的陛下,却没想到,陛下转头就将她卖了,用她的命,换来了西域的暂时安稳。她所谓的含冤,不过是一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罢了。”
“不可能!”陆斩鞍猛地嘶吼一声,手中的刀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撞在神像的残骸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他踉跄着后退几步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脸上满是绝望与崩溃。“我爹……我爹当年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,才会被打入疯人塔,最终惨死的,对不对?”
萧庭生没有回答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结局的棋子。
“三日后,会有人送一幅《仕女游春图》到画院,让你修补。”萧庭生弯腰捡起地上的“斩鞍”刀,轻轻擦拭着刀刃上的灰尘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“修得好,咱家便告诉你《江山社稷图》真正的藏身处,还有你娘当年未说完的秘密;修不好,你就留在这里,陪着这尊残破的神像,一起化为尘土吧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两人一眼,抱起地上的白猫,转身缓缓走出了破庙。庙门被风吹得“吱呀”作响,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。
破庙内,只剩下沈青蘅和陆斩鞍,还有一桌渐渐结霜的宴席。陆斩鞍蹲在地上,双手抱着头,肩膀微微颤抖,发出压抑的呜咽声。他不敢抬头看沈青蘅,仿佛刚才萧庭生的话,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之间那沾满鲜血与罪恶的联系。
沈青蘅缓缓走到石案旁,拿起那卷《秋山问道图》真迹。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,落在画卷上,映出绢面上细微的裂痕,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。
娘亲临终前说的那句“画皮画骨,画不出人心”,此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,字字诛心。她终于明白,人心远比尸绢更坚韧,远比尸磨更歹毒,一旦裂开,便再也难以修补。而她,还有陆斩鞍,都早已深陷这人心织就的毒网之中,前路茫茫,不知何去何从。
第十章 杀局
承乾二十一年深秋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,像一块浸满了墨汁的湿棉,沉甸甸地坠在人心头。画院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泛着冷光,门轴转动时发出“吱呀”一声闷响,如同老者沉重的叹息,打破了庭院的死寂。
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太监抬着一个紫檀木盒,缓步走了进来。木盒通体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,边角包着厚重的银箔,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,盒身隐隐透出一股浓郁的苦杏仁味,与“尸磨”的气息如出一辙,却更烈、更呛人,像是无形的毒雾,顺着人的呼吸钻进肺腑。
“沈姑娘,这是萧公公命人送来的《仕女游春图》,限三日内修补完毕,误了时辰,休怪咱家无情。”领头的太监面无表情,声音像淬了冰,他将紫檀木盒重重放在沈青蘅的画案上,动作粗鲁,却又刻意避开了盒身,仿佛那木盒本身便是一件烫手的毒物。
沈青蘅垂眸颔首,指尖掠过冰凉的盒面,没有说话。待两名太监转身离去,她才缓缓抬起眼,目光扫过画院内外——廊下站着四名黑衣守卫,腰间佩刀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,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,连她抬手拂去衣袖灰尘的动作,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。萧庭生的监视,从来都是这般密不透风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扣住紫檀木盒的搭扣,轻轻一旋。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盒盖弹开,一股更浓烈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陈旧绢帛的霉味,令人一阵心悸。盒内铺着一层银白色的银箔,《仕女游春图》静静躺在中央,画卷被精心折叠,露出的一角上,仕女的裙摆色彩艳丽,笔墨细腻,看得出是前朝名家的手笔。
沈青蘅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取出,缓缓展开。画中描绘的是春日庭院里,几位仕女抚琴、赏花、扑蝶的场景,柳丝依依,繁花灼灼,一派生机盎然。然而,在画卷右侧的柳树枝干处,却藏着一道极细的裂痕,如同一根蛰伏的银线,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。
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裂痕上,而是缓缓移向画轴两端。只见木质轴头微微发黑,缝隙中渗出一丝淡蓝灰色的液体,那股苦杏仁味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。沈青蘅心中一沉,指尖轻轻摩挲着轴头,果然摸到了一处隐秘的机关——这中空的木轴里,定然藏着萧庭生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她不动声色地转动轴头,只听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木轴从中裂开一道缝隙。沈青蘅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——那是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,展开后,上面用朱砂细细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字迹与图形,竟是一幅前朝的兵防布防图!图上用红点标出了各处关隘的位置,用墨线勾勒出粮草囤积地与援军路线,字迹娟秀挺拔,正是娘亲沈姜氏的亲笔!
心脏猛地一缩,沈青蘅指尖微微颤抖。娘亲当年竟藏了这样一幅图在画轴里,萧庭生费尽心机让她修补画作,根本不是为了什么《仕女游春图》,而是为了这张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兵防图!
“沈姑娘,磨蹭什么?该动笔了!”廊下的守卫不耐烦地催促道,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,手中的佩刀微微出鞘,露出一寸寒光。
沈青蘅迅速将兵防图叠好,塞进贴身的衣襟里,用腰带紧紧束住。她抬起头,看向守卫,声音平静无波:“屋内太过闷热,炭盆火旺,怕是会影响笔墨的晕染效果,我想搬到庭院中修补,还请通融。”
守卫对视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犹豫。萧庭生命令他们“严加看管,不许她踏出画院半步”,却并未禁止她在庭院内活动。其中一人沉吟片刻,冷声道:“可以,但必须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,敢耍花样,立刻拿下!”
沈青蘅颔首,推着画案缓缓走出画室。庭院中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,卷起地上的枯叶,打着旋儿飘过她的脚边。中央的炭盆里,炭火正旺,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,火星四溅,将周围的空气烤得温热。她之所以选择在庭院中修补,正是因为早已识破了画中的另一重杀局。
昨日深夜,她借着月光仔细查验画卷时,便发现仕女的裙摆处透着一层细密如尸绢毛孔的纹路,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。那是西域秘药“银骨粉”——以百具战死士兵的骸骨烧灰,混合水银炼制而成,剧毒无比,掺在颜料中时与普通颜料无异,可一旦周围温度超过三十度,便会立刻释放出毒气,吸入者片刻间便会七窍流血,当场毙命。
萧庭生打得好算盘,他料定她会在温暖的画室中修补画作,炭盆的温度足以触发“银骨粉”的毒性,到时她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去,他既能拿到兵防图,又能将一切推到“意外暴毙”上,神不知鬼不觉。可惜,他忘了,沈家不仅擅画,更擅辨识天下奇毒,这“银骨粉”的特性,娘亲早已在她幼时便细细教过。
沈青蘅将《仕女游春图》平铺在画案上,阳光斜斜地照在绢面上,“银骨粉”勾勒的纹路在光线下愈发清晰,如同无数只细小的眼睛,死死盯着她。庭院中的风很大,温度不足二十度,正好能抑制“银骨粉”的毒性,她深吸一口气,开始准备修补的笔墨。
萧庭生早已为她备好了一套颜料,放在画案的一角。沈青蘅拿起一支颜料碟,指尖轻轻捻了一点颜料,放在鼻尖轻嗅——果然,这些颜料中都掺了“银骨粉”,泛着淡淡的金属腥味。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颜料分成两份,一份留在碟中,故意放在靠近炭盆的地方,另一份则悄悄倒入随身携带的小瓷瓶中,拧紧瓶盖,收进袖筒。随后,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普通颜料,按照原作的色调,一点点仔细调配。
廊下的守卫正百无聊赖地闲聊,目光时不时扫向她,却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。他们只当这沈青蘅是砧板上的鱼肉,只能任由萧公公摆布,根本想不到她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。
沈青蘅拿起一支羊毫笔,蘸了一点调好的颜料,开始小心翼翼地修补画卷上的裂痕。她的动作很慢,很稳,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裂痕处,用的是沈家独门的“补绢术”,笔触与原作完美融合,看不出丝毫修补的痕迹。她一边画,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——萧庭生既然设下了这杀局,定然不会只靠“银骨粉”这一种手段,他必然会在她修补完毕后亲自前来查验,到时若发现画轴中的兵防图不见了,定会立刻对她下杀手。她必须想办法,既保住自己的性命,又能将这张兵防图安全送出去。
她的目光悄悄扫过画院的后门。那里只守着一名太监,背对着庭院,正低头擦拭手中的佩刀。昨日深夜,陆斩鞍曾借着白猫的掩护,悄悄给她递过一张纸条,上面只写了一句话:“午时,后门小巷。”
时间一点点流逝,太阳渐渐升高,庭院中的温度也随之上升。沈青蘅故意将画案往阴凉处挪了挪,又借着“整理颜料”的名义,一次次避开炭盆的热气。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不是因为热,而是因为紧张——每一秒的拖延,都意味着更多的风险。
午时将至,画卷上的裂痕终于被修补得天衣无缝。沈青蘅放下画笔,长舒一口气,目光落在画轴上。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张假的兵防图——那是她昨夜熬夜仿作的,字迹、图形都与真图一模一样,只是故意省略了娘亲特有的一个细小标记:在地图最北端的关隘旁,娘亲总会画一朵极小的梅花,而她画的,是一朵桃花。这个细节,若非对娘亲的笔迹了如指掌,根本无从分辨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假图塞进中空的木轴里,重新扣好机关,又用指尖蘸了一点萧庭生送来的颜料,轻轻涂抹在轴头的缝隙处,掩盖住被动过手脚的痕迹。做完这一切,她抬眼看向廊下的守卫,声音清朗:“画作已经修补完毕,可以送去给萧公公了。”
守卫闻言,立刻走上前来,其中一人弯腰仔细检查了紫檀木盒,确认没有异样后,才抬着木盒,转身向画院外走去。沈青蘅站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心中稍稍松了口气——第一步,成功了。
然而,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多久。不到半个时辰,画院的大门便被猛地踹开,萧庭生带着一群太监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。他手中提着那个紫檀木盒,脸色铁青如铁,眼中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,身后的太监们个个神色凶戾,腰间的佩刀已然出鞘,寒光闪闪。
“沈青蘅,你好大的胆子!”萧庭生将紫檀木盒狠狠摔在地上,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盒盖弹开,《仕女游春图》滚落出来。他指着画卷,声音因愤怒而颤抖,“你竟敢用假图换走真图,当咱家是瞎了眼吗?”
沈青蘅心中一惊,面上却依旧平静,她俯身行礼:“公公说笑了,小女只是按吩咐修补画作,何来换图之说?”
“还敢狡辩!”萧庭生一脚踩在画卷上,狠狠碾压,“你以为咱家看不出,这图上的标记被换了?沈姜氏在关隘旁画的是梅,你画的是桃,这点伎俩,也敢在咱家面前班门弄斧!”
果然,他还是发现了。沈青蘅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,指尖冰凉——她本以为这个细节足够隐蔽,却没想到萧庭生对娘亲的笔迹竟如此熟悉。
“公公既然已经发现,何必再问?”她缓缓直起身,眼中褪去了所有伪装,只剩下决绝,“娘亲的心血,岂能落入你这等奸佞之手?”
“奸佞?”萧庭生冷笑一声,抬手示意,身后的太监立刻围了上来,将沈青蘅团团围住,“沈姜氏当年勾结西域,私藏兵防图,意图谋反,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!咱家不过是替天行道,收回这叛逆之物!”
“替天行道?”沈青蘅嗤笑,眼中满是讥讽,“你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,用完即弃罢了。娘亲当年信错了人,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,你以为你能有好结果?”
这句话像是戳中了萧庭生的痛处,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,随即又被更深的阴狠取代:“死到临头,还敢嘴硬!来人,将她拿下,搜出真图!”
四名黑衣守卫立刻扑了上来,伸手便要抓向沈青蘅的手臂。沈青蘅早有准备,她猛地侧身避开,同时从袖筒中取出那个装满掺了“银骨粉”颜料的瓷瓶,狠狠砸向地面。“哗啦”一声,瓷瓶碎裂,颜料溅了一地,其中几名守卫躲闪不及,裤脚沾染上了颜料。
“小心!这颜料里掺了银骨粉,遇热即毒!”沈青蘅高声提醒,同时脚下一绊,将一名守卫绊倒在地,那守卫正好摔在靠近炭盆的地方,沾了颜料的裤脚瞬间冒出一缕淡蓝色的毒气。
“咳咳……”那守卫吸入毒气,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,嘴角很快溢出黑血,眼睛瞪得滚圆,片刻间便倒在地上,没了气息。
周围的太监和守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,纷纷后退,脸上露出惊恐之色。萧庭生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决绝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厉声喝道:“慌什么!不过是些旁门左道,一起上,杀了她!”
众人被他一喝,才回过神来,再次扑了上来。沈青蘅知道,仅凭一己之力,根本无法对抗这么多人,她必须尽快脱身。她目光一扫,看到了庭院墙角的那棵老石榴树,树干粗壮,枝桠延伸到墙头。
她猛地冲向石榴树,身后的人紧追不舍。就在即将被追上时,她纵身一跃,抓住一根粗壮的枝桠,借力向上攀爬。守卫们纷纷挥刀砍向树枝,“咔嚓”一声,枝桠断裂,沈青蘅从半空中摔了下来,重重地砸在地上,口中喷出一口鲜血。
“抓住她!”萧庭生厉声喊道,眼中闪过一丝得意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画院的后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,陆斩鞍带着几名身着劲装的男子闯了进来,手中的玄铁刀寒光凛冽,一刀便砍倒了一名守卫。“沈姑娘,快走!”
沈青蘅心中一喜,挣扎着爬起来。陆斩鞍带着人冲了过来,与萧庭生的人厮杀在一起。一时间,画院内刀光剑影,惨叫声、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,鲜血溅落在青砖地上,很快便汇成了小溪。
“陆斩鞍,你竟敢勾结逆党,背叛朝廷!”萧庭生又惊又怒,他没想到陆斩鞍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。
“逆党?”陆斩鞍一刀劈开一名太监的胸膛,鲜血喷了他一身,“萧庭生,你滥杀无辜,陷害忠良,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!今日,我便替天行道,杀了你!”
他说着,挥刀冲向萧庭生。萧庭生虽不懂武功,却十分狡猾,他抱起地上的白猫,将其扔向陆斩鞍,同时身形一闪,躲到了一名守卫身后。白猫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,爪子抓向陆斩鞍的脸,陆斩鞍侧身避开,一刀将白猫砍成两半。
“我的猫!”萧庭生目眦欲裂,眼中满是疯狂,“我要你们都给它陪葬!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哨,放在嘴边用力一吹。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,很快,画院外便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——是宫中的禁军。
“不好,禁军来了!”陆斩鞍的一名手下脸色大变,“统领,我们快走!”
陆斩鞍也知道,一旦禁军合围,他们便插翅难飞。他看向沈青蘅,高声道:“沈姑娘,我掩护你,你从后门走,兵防图一定要交给可靠之人!”
“那你怎么办?”沈青蘅急道。
“我自有办法脱身!”陆斩鞍一刀砍倒身前的守卫,为她开辟出一条道路,“快走!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
沈青蘅看着他决绝的眼神,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。她深深看了陆斩鞍一眼,转身冲向后门。身后,陆斩鞍与他的手下们死死挡住萧庭生和禁军的去路,惨叫声不断传来,每一声都像重锤般砸在沈青蘅的心上。
她冲出画院,钻进后门的小巷。巷子里空无一人,只有风吹过墙壁的“呜呜”声,像是在哭泣。她不敢回头,拼命地向前跑,裙摆被划破了,脚底被石子磨出了血,却丝毫不敢停下。
跑了不知多久,她才渐渐停下脚步,靠在一面冰冷的墙壁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怀中的兵防图还在,温热的,带着她的体温。她抬起头,看向天空,铅灰色的云层依旧厚重,却隐隐透出一丝微光。
她知道,这场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。萧庭生不会善罢甘休,禁军很快便会全城搜捕她,而那张兵防图,既是她的筹码,也是催命符。但她没有退路,娘亲的冤屈,陈望的死,陆斩鞍的牺牲,都让她必须走下去。
她擦干嘴角的血迹,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。接下来,她要去找林清辞,找到解“尸磨”之毒的方法,然后,揭开所有的真相,让那些罪恶之人,血债血偿。
夜色渐渐降临,将她的身影吞没在小巷深处。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京城的上空悄然酝酿。
第十一章 父影
沈青蘅重回旧宅,在父亲书房暗格找到一本日记。纸页泛黄,字迹却依旧遒劲,记着他为皇家绘制舆图时的细节,也藏着对“幽冥蓝姬”的警惕——“此花炼毒,以人血为肥,若流入京畿,必成大祸”。最末页夹着半张舆图,标注着西域毒源的方位,墨迹旁有母亲绣的半朵梅花,针脚细密如星。
窗外传来猫叫,是那只白猫的后代,此刻正叼着只死鼠,放在门槛上。沈青蘅望着猫眼里的寒光,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那句“守好画笔”的深意——笔能绘山河,亦能记罪证。她将日记与舆图折好,藏进《净画诀》的夹层,指尖抚过封面的“净”字,仿佛触到了父亲未凉的体温。
第十二章 宫变
太后的密信被截获时,沈青蘅正在调试新制的“显毒墨”。墨遇毒会变紫,此刻蘸着信纸上的字迹,正泛着诡异的光。“三更,以凤灯为号,开西华门,引‘不死军’入宫”——字迹扭曲,像无数条毒蛇在爬。
陆斩鞍撞开房门,玄铁剑上还滴着血:“西市流民营被灭口了,全是‘尸磨’之毒!”他将一封血书拍在案上,是林清辞从死人怀里抠出来的,“他们要借流民的尸身炼毒兵!”
沈青蘅抓起墨锭,在信纸上疾书,紫痕如网般蔓延。“去火药库,”她声音发颤却坚定,“用‘净墨’引燃,让毒源化为灰烬。”白猫突然窜上案头,爪尖划开她的手腕,血滴在墨里,竟让紫痕褪成了金——那是母亲血脉的力量。
第十三章 忠奸
火药库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。沈青蘅握着染血的墨锭,站在断墙之上,看陆斩鞍斩杀最后一个毒师。那人喉咙里发出蛇信般的嘶鸣,溃烂的皮肤下,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在蠕动。“太后藏在观星台,”他断气前啐出真相,“她要以活人祭天,炼‘不死丹’!”
林清辞背着药箱赶来,断腕的木甲上沾着草药汁:“太子醒了,说观星台的地砖有机关,通向地下密室。”他递过颗药丸,“这是‘清血丹’,能抵一时之毒。”白猫忽然跃起,咬住沈青蘅的衣袖,往观星台方向拖拽,尾巴扫过的地面,竟留下串梅花状的磷火。
第十四章 雪焚
观星台的石阶上,每隔三步就有具尸体,脸上凝固着惊恐,皮肤泛着尸蜡般的白。沈青蘅踩着血污往上走,“显毒墨”在墙上游走,画出条蜿蜒的紫线,直指台顶的青铜鼎。鼎下的地砖刻着诡异的符文,正随着鼓声转动,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液体,腥味刺鼻。
“沈青蘅!”太后的声音从鼎后传来,她穿着繁复的祭服,手里举着个人头,是失踪多日的钦天监监正,“你以为赢了?这鼎里是百毒之母,一旦煮开,整个京城都会变成炼狱!”
白猫突然扑向鼎耳,爪子抠进缝隙。沈青蘅趁机将“净墨”掷入鼎中,墨锭遇血炸开,化为漫天金粉。太后尖叫着被金粉笼罩,皮肤迅速溃烂,露出底下蠕动的虫豸——那是“尸磨”的本体。
第十五章 余烬
晨光刺破硝烟时,沈青蘅坐在观星台的废墟上,白猫蜷在她怀里,舔着她腕间的伤口。陆斩鞍清理出三百具尸骸,每具胸前都刻着编号,与父亲日记里的流民名单一一对应。林清辞在密室找到太后的炼丹炉,里面还残留着半颗“不死丹”,遇光便化为灰烬。
“都结束了。”陆斩鞍递过壶酒,酒液里漂着片梅花瓣。沈青蘅仰头饮尽,辛辣感灼烧着喉咙,却压不住眼眶的热。白猫忽然跳下地,叼来块焦黑的木牌,上面刻着“沈”字,是父亲当年在画院的工牌。
她将木牌与日记、舆图一起埋在梅树下,培土时,指尖触到块硬物——是母亲那枚反向梅纹玉佩,不知何时嵌进了树根。风过梅枝,落英缤纷,像场迟来的祭奠。
第十六章 昭雪
承乾二十一年除夕,雪后的太和殿广场亮得刺眼。沈青蘅站在丹陛之下,身上的石青色官服沾着未干的雪,左手腕的铁链勒痕被衣袖遮着,却掩不住那片青紫——那是诏狱的印记,也是她与命运角力的勋章。她怀里紧紧揣着父亲的笔记,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皱,墨迹在低温下凝成冰粒,硌得心口发疼。
“沈青蘅,你说太后党羽用‘尸磨’毒杀皇室,可有实证?”陛下的声音从黄罗帐后传来,带着病后的沙哑,却字字如锤。他前日刚从昏迷中醒来,脸色比帐外的雪还白,帕子捂在唇边,指缝间渗出的红,像极了《千里江山图》里的朱砂。
沈青蘅深吸一口气,将笔记举过头顶。寒风卷着她的声音,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:“此乃臣父沈敬之的亲笔记录,详述‘尸磨’源于西域‘幽冥蓝姬’,太后党羽刘秉笔以三千流民炼毒,更意图用‘幽冥丹’操控禁军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,“画院陈望老画师、东宫侍读、甚至京郊乱葬岗的流民,皆为此毒所害!”
陆斩鞍上前一步,玄铁剑解下背上的卷宗,封皮的朱印在雪光下泛着冷光:“陛下,此为刘秉笔与西域鬼医的交易账簿,每笔款项都对应着流民失踪的数目。”他翻开最后一页,一幅简易地图赫然在目,标注着七处埋尸地,“昨日禁军已挖开三处,尸骨皆泛蓝黑,与‘尸磨’中毒特征吻合。”
林清辞被小太监搀扶着,空荡荡的左袖在风中摆动。他将断腕按在血书上,朱砂染红了残页:“臣以残躯试毒,证实‘尸磨’需以‘幽冥蓝姬’花粉为引,而太后宫中搜出的颜料,正是此毒的载体。”他抬眼看向黄罗帐,“太子殿下所中剧毒,臣已用沈姑娘的心头血与血丝绢灰烬化解,药效可证。”
帐内死寂片刻,随即传出太后尖利的嘶吼:“一派胡言!你们串通一气诬陷哀家!”凤袍的一角从帐帘下扫出,绣着的凤凰眼珠,竟与萧庭生那枚玉佩的石胆一模一样。
“是吗?”沈青蘅忽然笑了,从袖中取出那枚反向梅纹玉佩,“那太后娘娘能否解释,为何您日日佩戴的玉佩,会刻着臣母沈姜氏的私印?”玉佩在阳光下翻转,背面的“姜”字清晰可见——那是当年母亲送给出身微末的三皇子(如今的陛下)的信物,也是她藏兵防图的暗号。
陛下猛地掀开帐帘,抢过玉佩的手不住颤抖。他望着沈青蘅,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痛惜:“沈姜氏……当年是朕对不住她。”他转身面向群臣,声音陡然拔高,“传朕旨意:废黜太后,打入冷宫!彻查司礼监,肃清所有‘尸磨’余毒!”
沈青蘅望着阶下叩拜的人群,忽然觉得左眼的血痂开始发烫。她想起母亲在断头台上的眼神,想起父亲焚笔记时的火光,想起陈望倒在画院的血泊里——这些终于有了归宿。内侍太监捧着圣旨走来,绫面上的“颜料安监司掌印”七个字,烫得她指尖发麻。
雪又开始下了,落在新立的无字碑上,覆盖了那些来不及刻名字的冤魂。沈青蘅接过圣旨,转身时与陆斩鞍、林清辞相视一笑。阳光穿透云层,在三人身上投下长长的影,像三条终于汇流的河。
第十七章 终局
天牢的石阶结着冰,沈青蘅提着盏油灯走下去,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两侧石壁上的抓痕,深浅不一,像无数只绝望的手在攀爬。最深处的牢房里,萧庭生被铁链锁在墙上,绯红蟒袍早已看不出原色,沾满了血和霉斑。他听见脚步声,缓缓抬起头,眼窝深陷,却突然笑了,露出泛黄的牙齿:“沈姑娘来得正好,老奴备了断头酒。”
地上的破碗里盛着绿得发暗的酒,散发着苦杏仁味——是“尸磨”最烈的变种。沈青蘅没有接,只是将油灯凑近他的脸,灯光下,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朱砂,那是当年在画院临摹《瑞凤朝祥图》时蹭上的。“你明明是母亲的学徒,为何要助纣为虐?”
萧庭生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血落在碗里,漾开一圈圈红纹。“助纣为虐?”他嗤笑一声,声音嘶哑如破锣,“当年我偷学冰尸绢炼法被逐,是太后给了我活路!沈姜氏清高,可她不知道,这宫里想活着,就得踩着别人的骨头!”他忽然拽紧铁链,凑近道,“你以为你赢了?太后的密室里,还藏着最后一份‘幽冥丹’方,那才是真正的杀器!”
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,映出几分诡异的柔和。“你总问我为何养白猫,”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,打开是枚磨得光滑的猫爪骨,“这猫的娘,是当年沈姜氏养的雪团。它死那天,沈姜氏抱着它哭了整夜,说……‘庭生,别学那些阴私手段’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在自语,“可我终究成了她最恨的人。”
沈青蘅的心猛地一缩。她想起初见萧庭生时,他袖口沾着的松烟墨味,与父亲书房的气息一模一样;想起画院正堂那幅《寒江独钓图》,笔法里藏着母亲的影子——原来他从未真正背叛,只是被命运逼成了两面人。
“尸磨……不是我创的……”萧庭生的头突然歪向一边,手里还攥着半支秃笔,笔杆上刻着个模糊的“姜”字。油灯在此时突然熄灭,黑暗中,沈青蘅仿佛听见无数声叹息,从石壁的缝隙里钻出来,缠绕着消散在寒风里。
走出天牢时,陆斩鞍在雪地里等她,玄铁刀上的冰正一点点融化。“太后在冷宫里用金簪自尽了,”他递给她一个烧焦的木盒,“密室里的丹方被烧了,只找到这个。”盒里是半张残纸,上面画着反向生长的梅,与母亲绢纸上的图案分毫不差。
沈青蘅将残纸凑近鼻尖,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。她忽然明白,萧庭生没说完的话里,藏着的不是威胁,是提醒——有些毒,烧不尽,只能慢慢解。远处传来画院的钟声,是新年的第一声钟鸣,她望着那片亮起灯火的方向,轻声道:“走吧,该回家了。”
第十八章 余毒
承乾二十二年的春天,画院的梅花开得格外盛。沈青蘅穿着新制的官服,站在陈望当年跪过的青石板上,看着学徒们将染好的绢帛挂在绳上晾晒。阳光透过花瓣,在绢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金粉,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新墨的清香——那是她改良的“净墨”,加了雪蚕冰,遇毒会变蓝。
“掌印,西域传来的石绿到了。”小吏捧着颜料盒跑来,脸上沾着墨渍,像只花脸猫,“验过了,没有‘尸磨’反应。”
沈青蘅接过盒子,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绿。这是她派墨羽去西域督办的,那孩子天生能辨三十种毒色,六指的手抓着画笔时,专注得像当年的母亲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每到阴雨天,左眼的旧伤就会发痒,仿佛有碎冰在里面滚动——那是萧庭生的戒指留下的,也是“尸磨”的余毒,总在午夜梦回时,让她看见那些死去的人。
昨夜她又梦见了母亲,白衣飘举如蝶,站在西市的断头台上,对她笑着说:“蘅儿,画要干净,心更要干净。”惊醒时,冷汗浸湿了枕巾,案上的《净画诀》手稿散落一地,其中一页写着“血丝绢需炼绢人心头血”,墨迹被泪晕开,像朵模糊的红梅。
“又在看这个?”林清辞拄着拐杖走进来,他的断腕处装了只紫檀木手,关节处缠着细铜丝,能勉强握住笔,“太医署新制了药膏,说能压下幻视。”他将瓷瓶放在案上,目光落在手稿上,“其实……太医院的旧档里说,当年沈伯母炼血丝绢,最后一道工序,是割开自己的手腕,让血浸透蚕丝。”
沈青蘅的指尖猛地一颤。她想起娘亲绢纸上那滴蓝泪,想起自己为救太子放的心头血,原来所谓的“伤天和”,从来不是指婴孩的血,而是炼绢人以命相殉的决绝。“我在《净画诀》里改了,”她合上手稿,封面上的字是用左手写的,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,“只写了‘禁流传’,没提炼法。”
暮色渐浓时,陆斩鞍来了。他带来只小猫,碧眼雪毛,正是萧庭生那只白猫的后代。“这小东西能嗅出‘尸磨’的味,”他将猫放在案上,猫立刻蹭向沈青蘅的手腕,“边关送来消息,说有人在黑市倒卖‘幽冥蓝姬’的种子,看来没除干净。”
沈青蘅抚摸着猫的脊背,猫毛柔软,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披肩。她望向窗外的暮色,梅枝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张网。“余毒总要慢慢清,”她拿起《净画诀》,“只要这书在,就有人记得怎么防。”
第十九章 长河
承乾二十五年,画院的“习艺坊”里挤满了孩子。沈青蘅站在廊下,看着墨羽教小师弟们调颜料。那孩子已经长到她胸口高了,六指的手握着狼毫,动作沉稳得不像个少年。他爹娘是流民,死在京郊乱葬岗,被沈青蘅捡回来时,怀里还揣着半块烧焦的饼——如今那饼的焦痕,被他拓在《净画诀》的扉页上,旁边写着:“不忘来路。”
“掌印,您看这‘云纹绢’成了吗?”墨羽捧着一卷绢跑过来,绢面泛着淡淡的草木灰香,是按父亲笔记里的法子浸的,“浸了三十种草木灰,耐潮防腐。”
沈青蘅接过绢,指尖拂过,触感温润,像母亲当年织的血丝绢。“用‘钉头皴’画座山试试。”她递过一支松烟墨,是她用了十年的那支,边缘的缺口已被磨平,“记得笔笔带锋,像斩荆棘。”
墨羽点头,蘸了点淡墨在绢上落下第一笔。笔触刚劲,竟有几分像当年的沈姜氏。廊下的陆斩鞍看得直点头,他鬓角已添了白发,玄铁刀换成了佩剑,剑鞘上刻着的梅花,是墨羽亲手雕的。“西北又发现‘幽冥蓝姬’的种子,”他递给沈青蘅一份密报,上面画着那个熟悉的圆圈符号,“林清辞说,可能是前朝方士的后裔在搞鬼。”
沈青蘅将密报折好,塞进《净画诀》里。这本书她已修改了七次,新增了“辨毒”“炼绢”等章节,甚至附上了自己左眼的伤况图。“让墨羽去吧,”她望着坊里嬉笑的孩子们,“他比我们都敏锐,能认出那些藏在颜料里的毒。”
墨羽听见自己的名字,抬头望过来,阳光落在他六指的手上,泛着金辉。“我能带上《净画诀》吗?”他的声音还带着童音,却异常坚定,“我想让爹娘的坟头,也飘点干净的墨香。”
当晚,三人在画院的梅树下埋了个坛子。陆斩鞍放进去的是萧庭生的秃笔,林清辞放的是断腕的木模,沈青蘅放的是母亲那枚反向梅纹玉佩。“等墨羽回来,就让他挖出来,”陆斩鞍的声音带着酒气,“告诉这孩子,我们没白活。”
月光透过梅枝,在坛口投下细碎的影,像一条流动的河。沈青蘅忽然明白,有些东西比血脉更长久——是《净画诀》里的字,是画院晾晒的绢,是孩子们握笔的手,它们会像长河一样,带着这份清明,流向很远的地方。
第二十章 余烬
承乾三十一年冬,大雪封了画院的门。沈青蘅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,却依旧习惯在深夜巡库房。库房里藏着这些年收缴的毒颜料,用特制的铅盒锁着,墙根摆着一排排新制的净墨,墨香混着雪气,清冽如泉。
她的手抚过一个旧木盒,里面装着《千里江山图》的残片。当年修补的裂口处,尸绢早已被替换成新绢,却仍能摸到一道浅浅的痕,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。忽然,指尖触到块冰凉的东西——是半块松烟墨,不知何时掉进了盒底,正是父亲那半块刻着“幽冥”的墨。
墨块入手的瞬间,左眼的旧伤突然一阵刺痛。沈青蘅听见个熟悉的声音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贴在耳边:“蘅儿,净画诀,在汝骨血。”
是母亲的声音!她将墨块凑近灯烛,火光下,墨断面的裂纹里渗出点点蓝光,在桌面上凝成一行字,随即便消散了。沈青蘅急忙吹灭灯,借着雪光看去——桌面上的灰烬不知何时聚成了十六个篆字:“画皮易朽,画骨长青;冤血不涸,丹砂永明。”
她推开库房的门,大雪扑面而来,落进眼眶里,竟不觉得冷。画院的梅树在雪中傲然挺立,枝头积着厚雪,却压不弯那遒劲的枝干。墨羽从西北回来了,此刻正带着学徒们在扫雪,六指的手握着扫帚,动作麻利。
“掌印!”墨羽跑过来,脸上冻得通红,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霜,“西北的毒都清干净了,我带回来些新采的石绿,您看看成色?”他递过来的颜料盒里,石绿泛着莹润的光泽,没有一丝杂色,在雪光下像块剔透的翡翠。
沈青蘅接过来,雪落在盒盖上,久久不化。她忽然笑了,轻声说:“河清了,人也该醒了。”
这十年,她肃清了尸磨余毒,改革了画院旧制,培养了像墨羽这样的新人。左眼瞎了,身上带着寒毒,可每次摸到干净的颜料,每次看见孩子们认真作画的样子,她都觉得那些伤痛是值得的。
远处传来晨钟,是颜料安监司的早朝钟。沈青蘅将墨块揣进袖中,转身向正堂走去。雪地里留下她的脚印,深一脚浅一脚,却异常坚定。
前路或许还有余烬,但只要画骨长青,丹砂永明,总有烧尽的一天。而她,会一直守着这片清明,直到最后一口气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22: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