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位客人进来时,雨刚停。
他扔在柜台上的铜钱沾着血渍,在木板上滚了三圈才停住。我伸手去捡,指腹蹭到一点黏腻。
“天字三号房。”我说。
他没应声,斗笠压得很低,只露出半截青白的下巴。楼梯吱呀响了几声,人影就消失在拐角。
白小碗端着茶盏过来时,我正在擦那块血渍。茶汤清亮,可浮着的香灰打着旋,慢慢沉进杯底。
“又死人了。”老瞎子的烟袋在门框上磕了磕,“城西乱葬岗,今早发现的。”
阿苦提着水桶往后院走,木桶撞在门板上,哐当一声。
“六具。”陈师爷掀开帘子进来,官靴底沾着泥,“都是心口捅穿,血放得干干净净。”
柳七蹲在门槛上磨针,铁器刮擦声刺得人牙酸。“伤口齐整,”他头也不抬,“凶器薄,刃宽一寸二。”
我抬头看了眼房梁。灯笼在风里晃,投下的影子像吊死鬼伸长的舌头。
“数错了。”白小碗突然比划。她不会说话,手指急急地指向房梁。
六盏灯笼。
可昨晚我亲手挂上去的,明明是五盏。
铜镜就在柜台底下。我弯腰去拿,镜面却突然渗出暗红纹路,像血管一样爬满整个镜面。
镜子里我的倒影在笑。
它嘴唇没动,眼睛却盯着房梁。我顺着它的视线抬头——
第七盏灯笼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。火苗青白,照得梁上刻的镇邪符咒泛着血光。
后院传来水桶翻倒的声音。
阿苦跌坐在井台边,井绳还在晃动。红袖的绣花鞋浮在水面上,鞋尖缀的珍珠已经发黑。
井水还在晃。
阿苦的裤腿全湿了,他盯着水面,嘴唇发抖。那双绣花鞋随着波纹打转,鞋尖的珍珠磕在井壁上,发出空洞的响声。
我抄起井台边的竹竿去捞,竿头刚碰到鞋面,井水突然翻起泡沫。
红袖的脸从水下浮上来。
她闭着眼,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。我手一抖,竹竿砸进井里。水花溅到脸上,凉的。
“见鬼了……”阿苦爬起来就往后退。
后院的门嘎吱响了一声。白小碗端着木盆站在阴影里,盆里堆着晒干的曼陀罗花。她看见井口,盆差点脱手。
花撒了一地。
我蹲下去捡,发现花堆里藏着张对折的桑皮纸。陈师爷的字迹,墨迹被水汽晕开了半边。
“子时三刻,乱葬岗东。”
纸角沾着香灰,和柳七留在柜台上的药包一个气味。我把纸团攥进手心,抬头时看见白小碗在比划。
她指指井,又指指自己喉咙,最后做了个撕扯的动作。
老瞎子的盲杖突然敲在门框上。
“红袖姑娘死的那晚,”他站在穿堂风里,衣摆哗啦响,“唱的是《牡丹亭》。”
前厅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。莫三更在骂人,骂声突然断了,像被刀切过。
我跑回去时,柳七正在捡地上的碎瓷片。柜台上的药包散开了,褐色的粉末撒在血渍上,滋滋冒着白烟。
“止血散。”他用银针挑了点粉末,“掺了骨灰。”
铜镜还躺在地上。我把它翻过来,镜面已经恢复原样,只是边缘多了道裂缝。裂缝里卡着半片指甲,染着蔻丹。
老瞎子摸到柜台前,盲杖“嗒”地戳在镜面上。
“往这儿看。”
镜子里映出房梁。第七盏灯笼的火苗跳了一下,光照到梁柱背面——那里趴着个东西。
像人,但脖子扭成了麻花。
我抄起算盘砸过去,算珠哗啦啦散了一地。梁上传来指甲刮擦声,那东西窜进了阴影里。
阿苦突然冲进来,手里拎着红袖的绣花鞋。
“井、井水变红了!”
后院的晾衣绳上挂着白小碗的围裙,风一吹,围裙鼓起来,像个人吊在那儿。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黄符,朱砂画的咒文已经褪色。
柳七捻了捻符纸,皱眉:“镇魂的。”
陈师爷的密信在我袖子里发烫。乱葬岗,子时三刻。我看了眼窗外,日头正往西沉。
老瞎子突然开始说书。
“话说那花魁娘子,被人发现时啊……”他的盲杖重重敲在地上,“眼珠子没了,心窝插着根银簪子。”
柜台下的铜镜突然嗡嗡震动。镜面泛起涟漪,红袖的脸浮出来,嘴角慢慢咧到耳根。
她张开嘴,黑洞洞的口腔里,有东西在反光。
是柳七的银针。
红袖的嘴越咧越大,银针从她喉咙里慢慢滑出来。
“叮——”
针掉在铜镜上。
柳七猛地按住我的手。“别看。”他声音发紧,“针上淬了尸毒。”
窗外更鼓响了三下。
铜镜里的血色突然蠕动起来,像活物一样扭曲、伸展,最后凝成一副图——县令府邸的平面图。东厢房的位置标着个朱砂红点,旁边画了朵曼陀罗。
白小碗突然拽我袖子。她脸色惨白,手指飞快地比划:灶台、暗格、打开。
我冲进厨房时,灶膛里的火还没熄。白小碗跪在地上,指甲抠进砖缝,用力一掀——
暗格里躺着对翡翠耳坠。
红袖的。
耳坠下面压着半张当票,墨迹已经晕开,只能看清“银簪”两个字。我捏起耳坠,翡翠触感冰凉,内侧刻着细小的符文。
“锁魂的。”柳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,“戴久了,死人都能给你招回来。”
后院传来阿苦的惊叫。
我们跑出去时,井水已经漫到井台边沿。水面浮着一层血沫,红袖的绣花鞋在血沫里打转。
阿苦瘫坐在墙根,裤脚滴着水。“有、有东西拽我脚……”他牙齿咯咯响,“井底下……”
柳七往井里撒了把药粉。血沫立刻沸腾起来,咕嘟咕嘟冒着泡。泡炸开的瞬间,我闻到一股腐臭味。
“回屋。”柳七拽我,“子时了。”
经过柴房时,白小碗突然扑向灶台。她抖着手往暗格里摸,掏出来个油纸包。
纸包展开,里面是半块发霉的桂花糕。
糕上有牙印。
白小碗盯着桂花糕,眼泪砸在霉斑上。她比划了个“七”,又指指自己喉咙。
老瞎子的盲杖突然敲在门框上。
“七姑娘死前,”他歪着头,“吃的就是桂花糕。”
我浑身发冷。红袖本名七娘,是县令府的舞姬。
柳七在翻药箱。银针排开,针尖泛着青。“得去趟县令府。”他抽出一把薄刃小刀,“东厢房有东西。”
刀光一闪。
我低头,刀刃上映出隔壁房间的景象——柳七背对着这边,正在翻我的包袱。
真的柳七就站在我面前。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刀面一晃,影像消失了。我握紧刀柄,掌心全是汗。“没事。”
铜镜又开始震。镜面渗出黑血,平面图扭曲变形,最后变成四个血字:
**速离客栈**
字迹像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,边缘挂着碎肉。
前厅突然传来碗碟落地的声音。莫三更在骂人,骂声戛然而止。
我们冲出去时,柜台上的算盘珠子正在地上乱跳。第七盏灯笼的火苗变成绿色,照得梁上符咒像在流血。
阿苦从后院跌跌撞撞跑进来。“井、井水退了!”他喘着粗气,“底下有个洞……”
柳七抓起药箱就往后院跑。我跟上去时,听见白小碗在厨房摔了碗。
翡翠耳坠在我口袋里发烫。
井底的洞像张开的嘴。
阿苦把麻绳系在腰间时,手一直在抖。柳七往洞里扔了块火石,火光下坠三丈才到底,照亮湿滑的洞壁——上面爬满青苔。
"我先下。"柳七拽了拽绳子。
绳子突然绷直。阿苦惊叫一声,差点被拽进井里。我抓住绳尾,掌心火辣辣地疼。
井下传来打斗声。
绳子猛地一轻。柳七爬上来时,左臂多了三道抓痕,血是黑的。"下面通着密道。"他喘着粗气,"有东西。"
翡翠耳坠在我口袋里发烫。我摸出来一看,翡翠表面渗出细密的水珠。
白小碗突然从厨房冲出来,手里攥着油纸包。她指着井口,疯狂摇头。
陈师爷就是这时候来的。
他官靴踩在井台上,鞋底沾着青苔——和密道里的一模一样。"县令有请。"他笑得像尊泥塑,"关于红袖姑娘的事。"
老瞎子的弦琴"铮"地断了根弦。
琴弦弹起来,在陈师爷脸上抽出血痕。陈师爷没动,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官服上。
"阿苦。"老瞎子突然开口,"水缸。"
阿苦刚挑回来的井水在缸里晃荡。水面漂着几缕暗红丝线,像女人的头发。
柳七的银针探进水里,针尖挑起来一根——是丝线,但浸了血。
红袖最爱穿的红纱衣,就是这种丝线织的。
陈师爷的靴子碾过地上的琴弦。"子时前到衙门。"他转身时,袖口露出半截黄符,"否则..."
他没说完。门外响起更鼓,四更天了。
白小碗把油纸包塞给我。打开是半块桂花糕,霉斑组成了奇怪的图案——像县令府的平面图。
柳七在包扎伤口。布条缠到第三圈时,他突然抬头:"镜子。"
我枕边的铜镜结了一层霜。
霜纹组成一张人脸,嘴唇的位置在蠕动。我凑近看,霜突然化了,镜面留下水渍,像泪痕。
老瞎子摸到床边,盲杖点在镜面上。"七魄去三。"他歪着头,"她快散了。"
后院传来水声。阿苦又在打水,木桶撞在井壁上,回声闷得像呜咽。
我掀开枕席,下面压着张符纸——和陈师爷袖口露出的一样。朱砂写的"镇"字已经褪色。
白小碗在厨房剁骨头。刀卡进砧板时,她突然转头看我,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柳七的银针在烛火上烤得发红。"县令府有曼陀罗。"他盯着针尖,"能让人说真话的东西。"
铜镜又开始结霜。这次霜纹蔓延到镜框,木框发出"咔咔"的响声,像有人在里面抓挠。
老瞎子突然开始调剩下的琴弦。曲不成调,但每个音都刺得人太阳穴发疼。
"红袖死的那晚..."他拨着弦,"县令府的桂花树开了三次花。"
阿苦提着水桶进来,水面上漂着更多红丝线。他刚要倒进水缸,桶底突然"咚"地一声——
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撞了一下。
柳七的银针脱手而出,钉穿桶底。黑水汩汩流出,里面混着半片指甲,染着蔻丹。
和铜镜裂缝里卡着的那片一模一样。
指甲在水洼里打转。
柳七用银针挑起它,针尖刚碰到,指甲就碎成了粉末。粉末飘起来,在空中打了个旋,扑向铜镜。
镜面"啪"地裂开第二道缝。
"她在找东西。"老瞎子突然说。他的手指按在弦上,琴音嗡嗡震着耳膜,"七魄不全,执念太深。"
白小碗端来热粥。粥面浮着一层香灰,闻着像庙里的味道。我喝了一口,喉咙立刻火烧似的疼。
铜镜上的霜纹突然清晰起来。
镜中不再是模糊的人脸,而是一间屋子——县令府的东厢房。梳妆台上摆着红袖的胭脂盒,盒边放着根银簪。簪头雕着曼陀罗,花蕊处嵌着颗黑珠子。
柳七的医书从药箱里滑出来。书页自己翻动,停在记载"离魂之术"那章。
这页被撕去一角。
我盯着那个缺口,突然想起陈师爷袖口的纸茬。边缘的锯齿,一模一样。
阿苦在井台边喊:"掌柜的!"
他手里拎着截红绸带,带子湿漉漉的,一端打着死结。死结上缠着几根长发,发梢染着蔻丹。
"井底捞上来的。"阿苦声音发颤,"挂、挂在洞里的石笋上......"
老瞎子的琴"铮"地又断一根弦。
"红绸系颈,七魄锁魂。"他空洞的眼窝转向我,"她不是自缢。"
白小碗突然打翻粥碗。热粥泼在医书上,被撕去的那页位置浮现出淡黄的痕迹——是曼陀罗汁写的字:
**子时引魂,东厢取珠**
字迹慢慢消失,医书"啪"地合上。柳七去抓书,书脊却裂开道口子,掉出半张黄符。
符上画着锁魂咒,和陈师爷袖口露出的一样。
铜镜突然剧烈震动。镜中的东厢房景象扭曲,梳妆台的铜镜里映出个人影——
是陈师爷。
他在翻红袖的妆奁,取出个锦囊塞进袖袋。锦囊的抽绳,就是这种红绸带。
白小碗拽我袖子。她指着灶台,又指指自己眼睛,最后做了个"七"的手势。
我冲进厨房时,灶膛里的火突然窜高。火光映照下,灶台砖缝渗出黑血,血线组成几个字:
**珠在簪中**
后院传来"扑通"一声。阿苦又去打水了。
柳七翻着医书残页,眉头越皱越紧。"离魂术要活人魂魄为引。"他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,"取魂者,需持其旧物......"
话没说完,铜镜"咣当"倒地。镜面朝上,裂缝里渗出黑血,血线蜿蜒着爬向门口——
指向县令府的方向。
老瞎子摸到镜前,盲杖敲在血线上。"亥时了。"他歪着头,"桂花要开了。"
白小碗从暗格取出红袖的耳坠。翡翠表面布满裂纹,裂纹里塞着香灰。她比划了个"三",又指指井口。
柳七突然按住我的手腕。"镜子里的陈师爷,"他声音发紧,"袖口有没有黄符?"
我想起来了。没有。
但现在陈师爷的袖口,明明露出一截符纸。
阿苦提着水桶进来,桶里漂着更多红绸碎片。"井里......"他嘴唇发抖,"又冒出好多......"
红绸在水面展开,像条蜿蜒的血路。
红绸在水面漂成一条线,直指门外。
月光突然亮得刺眼。铜镜"嗡"地一震,镜面泛起涟漪,画面自己动了起来——县令府的东厢房,梳妆台的铜镜里,陈师爷正把银簪往袖袋里塞。
老瞎子的盲杖"嗒"地敲在桌上。
"三年前的中秋夜,"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,"县令府死了个舞姬。"
琴弦在他指间绷紧,弹出的却是说书的调子。枯瘦的手指在桌面划动,木屑簌簌落下,显出个古怪符号——和红袖耳坠内侧刻的一模一样。
"说是失足落井,"老瞎子咧嘴一笑,"可井台上留着这个。"
他手指一勾,符号最后一笔连成圈。
白小碗突然抓住我的手。她指尖冰凉,在我掌心画了个"七"。
柳七的银针掉在地上。针尖扎进红绸碎片,绸面立刻焦黑卷曲,冒出青烟。
"戌时三刻。"他盯着医书,"要变天了。"
门外传来马蹄声。陈师爷的皂靴踏进门槛,官服下摆沾着泥。
"县令急召。"他递来个公文袋,袋口火漆印已经裂开,"关于你师父的。"
袋里滑出张泛黄的仵作单。
**尸格记录:男,五十有三,喉骨碎裂,舌根有针......**
最后一行被墨迹污了,只能看清"银簪"二字。
铜镜突然映出双重画面——镜中的镜子里,陈师爷正从袖中掏出锦囊,倒出颗黑珠子。
和银簪上嵌的那颗一模一样。
老瞎子的琴"啪"地断了第三根弦。断弦飞起来,缠住陈师爷的手腕。
"红袖姑娘的珠子,"他歪着头,"怎么在师爷袖中?"
陈师爷猛地抽手。公文袋掉在地上,露出半页残卷——是柳七医书上被撕去的那角。
阿苦从后院狂奔进来。"井水!"他裤脚滴着黑水,"冒、冒红绸......"
柳七已经冲出去。我跟到井台时,水面漂满红绸,像铺了层血。绸缎间缠着头发,发丝蠕动如活物。
白小碗拽我衣角。她指着灶台,又指自己眼睛,最后做了个吞咽的动作。
铜镜在屋里发出"咯咯"声。
我跑回去时,镜面结满冰霜。霜纹组成师父的脸,他嘴唇开合,却没有声音。
老瞎子突然开始弹剩下的弦。曲调刺耳,像指甲刮擦棺材板。
"县令府的井,"他每拨一下弦,铜镜就震一下,"通着三个地方。"
陈师爷的皂靴碾过地上的公文袋。"子时前到衙门。"他转身时,袖口黄符飘落,"否则......"
符纸在半空燃起绿火。火光中浮现出县令府的平面图,东厢房被朱砂圈了出来。
柳七从井台回来,手里攥着截红绸。"绸上有字。"他展开湿漉漉的布料,"针眼刺的。"
**珠归原主,魂归其位**
老瞎子的手指突然戳向桌面符号。"锁魂咒。"他指甲抠进木纹,"要七个生魂才能解。"
铜镜"咔嚓"裂开第三道缝。镜中画面突然切换——县令府的花园,桂树下站着个人影。
月光照出她半边脸。
是红袖。
她手里攥着把银簪,簪头没有珠子。
白小碗的眼泪砸在灶台上。黑血字迹"珠在簪中"开始融化,变成新的字:
**珠是眼**
医书突然自己翻页。记载离魂术那页的空白处,浮现出曼陀罗汁写的批注:
**取魂需取珠**
柳七的银针在烛火下泛青。"陈师爷袖中的珠子,"他眯起眼,"是红袖的眼睛。"
后院井水突然沸腾。红绸翻滚间,浮上来半块桂花糕。
糕上牙印清晰可见。
桂花糕在水面打转。
柳七的银针刚碰到糕面,整块糕点就化成了黑泥。泥里浮出半片指甲盖,上面沾着一点红——是蔻丹,也是血。
"七姑娘的。"老瞎子突然说。他的手指抠进桌面的符号里,"她死前咬过这个。"
白小碗的菜刀剁在砧板上。刀刃卡进木头,刀尖直指东北方——县令府密道的方向。
柳七从药箱取出个纸包。"喝下去。"他抖开药粉冲进茶碗,"能看清真相。"
茶汤黑得像井水。我喝了一口,喉咙立刻火烧似的疼。
铜镜"嗡"地震动起来。
镜面泛起涟漪,画面逐渐清晰——是师父的药材铺。三更天,油灯还亮着。师父在碾药,门帘突然掀起。
进来的是陈师爷。
他袖中滑出根银簪,簪头没有珠子。师父抬头时,陈师爷的手按在他后颈......
画面突然模糊。铜镜渗出黑血,血线组成四个字:
**珠是眼**
白小碗突然打翻茶壶。热水泼在砧板上,菜刀"当啷"一声弹起来,刀尖转向县令府。
阿苦在后院惊叫。
我们冲出去时,他跌坐在井台边。打水的瓦罐摔碎了,碎片里夹着张黄纸——
是血书。
**师父:
珠在簪中,眼为证。县令索命,儿危矣。
七娘绝笔**
字迹被水晕开,但"七娘"两个小楷清清楚楚。
老瞎子的盲杖突然指向房梁。"七盏。"他声音发颤,"昨晚还是六盏。"
我抬头看。灯笼确实多了一盏,新挂的那盏没点火,但灯罩上渗着血渍。
柳七的医书掉在地上。书页翻到离魂术那章,撕去的角落残留着墨迹——是陈师爷的字。
"取魂需取珠。"柳七盯着血书,"红袖的眼睛......"
铜镜突然映出双重画面。镜中的镜子里,县令府花园的桂树下,红袖在挖土。她刨出个锦囊,倒出颗黑珠子。
珠子滚到镜面中央,突然变成只眼睛。
瞳孔收缩的瞬间,老瞎子"啊"地捂住自己的眼睛。"看见了......"他指着我身后,"她就在......"
白小碗的菜刀突然从砧板飞起来,"当"地钉在门框上。刀身嗡嗡震动,指向县令府的方向。
阿苦从井台爬过来,手里攥着截红绸。"井里......"他牙齿咯咯响,"有东西在写字......"
绸缎展开,上面沾着水渍组成的字:
**子时葬珠**
柳七的银针在烛火下变红。"陈师爷袖中的珠子,"他猛地站起,"是红袖被挖走的眼睛。"
铜镜的画面突然切换。师父的药材铺里,陈师爷的银簪刺进师父喉咙。簪头空荡荡的凹槽,正对着师父的眼睛......
老瞎子突然开始咳嗽。他咳出团黑发,发丝缠着颗米粒大的珠子。
"第七个......"他捏着珠子,"还差六个......"
白小碗拽我袖子。她指着灶台下的暗格,又指指自己的眼睛,最后做了个"七"的手势。
我扒开暗格。里面躺着半块玉佩,玉上刻着锁魂咒——和红袖耳坠内侧的符号一模一样。
玉佩背面嵌着颗珠子。
黑色的,像只凝固的眼睛。
后院井水突然沸腾。水面浮出更多红绸,每块绸上都用血写着同样的字:
**珠归原主**
柳七的医书自己翻页。记载离魂术的空白处,浮现出新的批注:
**葬珠于眼,魂归其位**
铜镜"咔嚓"裂开第四道缝。镜中的红袖突然转头,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。
她举起银簪,簪尖滴血。
血珠落在镜面上,变成两个字:
**亥时**
血字"亥时"在镜面蠕动。
铜镜突然映出红袖完整的脸。她嘴唇开合,发出的却是师父的声音:"珠归原主,魂归其位......"
这是师父教我的引魂口诀。
陈师爷送来的密道图在柜台上自燃。火苗窜起三尺高,灰烬却不散,在半空凝成一道残缺的符咒——正是师父临终前未画完的那半道镇魂符。
柳七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青光。针尖对准灰烬,光晕与师父后颈的针孔严丝合缝。
"同一种针。"他手指发抖,"淬过尸毒。"
白小碗突然唱起《牡丹亭》。
嗓音清亮,字字带血。这是红袖的成名曲,可白小碗明明是个哑巴。她边唱边解开衣领,锁骨处露出个烙印——和玉佩上的锁魂咒一模一样。
老瞎子突然扑向铜镜。枯手抓住镜框,指缝渗出血:"七姑娘的眼睛......在县令府井里!"
镜中画面应声而变。红袖站在井边,手捧锦囊。囊中黑珠滚出来,落地变成七颗小珠子,排成北斗七星。
阿苦打翻水桶。井水泼在密道图灰烬上,残符遇水显形,竟与红袖耳坠上的符文互补。
"锁魂阵。"柳七的银针扎进自己指尖,"要七颗眼珠才能成阵......"
血珠滴在铜镜上。镜面波纹荡开,现出县令府的密室——墙上挂着七盏灯笼,每盏灯罩里都嵌着颗黑珠。
其中一盏,灯油是用桂花酿的。
白小碗的歌声突然拔高。她抓起菜刀划破手掌,血滴在玉佩上。嵌着的黑珠"咔"地裂开,露出里面米粒大的瞳仁。
"第一个。"老瞎子仰起头,"还差六颗。"
后院传来"扑通"声。我们冲出去时,井水已经漫过井台。水面漂着红绸,绸缎拼出四个血字:
**亥时葬眼**
柳七的医书从屋里飞出来,"哗啦啦"翻到离魂术那页。被撕去的角落浮现血字:
**以眼还眼**
铜镜突然映出三重画面——
第一重是红袖在井边捧珠;
第二重是师父被银簪刺喉;
第三重竟是现在的客栈,镜中的我脖颈后插着根银针。
针尾坠着红绸,绸上绣着曼陀罗。
白小碗拽下玉佩塞给我。珠子滚到掌心,突然化作一滴黑血渗进皮肤。手腕内侧浮现出细小的符文,和红袖耳坠上的一模一样。
"七娘......"她突然开口,声音却是红袖的,"亥时到井边......"
话没说完,她喷出口黑血。血里缠着几根白发,正是师父常掉的那种。
老瞎子用盲杖划开地上的水渍。水线组成县令府的平面图,东厢房被朱砂圈出,旁边标注着:
**珠在灯中**
阿苦突然指着井口:"绸缎!"
红绸从井底不断涌出,每块绸缎都写着血字。拼起来是半阙词,正是红袖死前唱的最后一句:
**"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......"**
柳七的银针突然指向我后颈:"别动!"
针尖寒意刺骨。镜中的画面正在变成现实——我后颈皮肤下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
铜镜"咣当"倒地。镜面朝上,红袖的脸慢慢浮现。她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,缓缓举起银簪。
簪头空着的凹槽,正对我的左眼。
银簪的寒光刺得我眼眶生疼。
柳七的针尖抵在我后颈,刺破皮肤。一滴血顺着银针滑落,滴在铜镜上。
镜面炸开蛛网般的裂痕。红袖的脸碎成七块,每块碎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——县令府的井、师父的药材铺、客栈的房梁......
阿苦突然扑向井台。他打上来的水桶里,水面映出师父的脸。
"井......"师父的嘴一张一合,"通着县令府......"
水纹晃动,画面变成一条密道。青苔覆盖的墙壁上,刻着七个血手印。
老瞎子的盲杖重重敲地。
咚。咚。咚。
每敲一下,客栈地板就震一下。敲到第七下时,地窖的木门"咔"地裂开,露出黑洞洞的暗道。
陈师爷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。
他的官印砸在柜台上,印纽上的貔貅眼睛突然流血。血线蜿蜒着爬向地窖,像条引路的蛇。
"亥时到了。"陈师爷的袖口露出黄符,"县令有请。"
柳七的银针突然往前一送。针尖刺进我后颈的瞬间,铜镜里的红袖猛地抬手——
她的银簪刺向镜面。
现实与镜中的两根银针同时扎进我的血肉。剧痛炸开的瞬间,我后颈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"啵"地破了。
黑血喷出来,溅在陈师爷的官服上。
血珠蠕动着组成符文,和玉佩上的一模一样。陈师爷突然惨叫,官印"当啷"落地,砸开地窖最后一道暗门。
门后是条密道。青苔、血手印、七盏熄灭的灯笼——和井水映出的一模一样。
柳七拔出了银针。针尖挑着条红丝,丝线另一头连着我后颈——
是根三寸长的银针,针尾坠着曼陀罗雕花。
"离魂针。"他手指发抖,"插了至少三年。"
铜镜突然映出完整的画面:三年前的雨夜,师父把这根针扎进熟睡的我后颈。针尾的红绸上,绣着"七娘"两个小字。
白小碗捡起官印。印底沾着我的黑血,显出隐藏的刻字:
**锁魂**
老瞎子突然拽过我手腕。他枯瘦的手指按在符文上,嘴里念着引魂咒。符文亮起血光,我后颈的针孔开始蠕动——
七颗米粒大的黑珠排着队钻出来。
每颗珠子上都有个数字,从一到七。
阿苦的水桶突然倾斜。井水泼在地上,水面映出的密道尽头,站着红袖。她手里捧着盏灯笼,灯罩里嵌着第六颗黑珠。
"还差一颗。"柳七的银针对准我眼球,"你的左眼......"
铜镜里的红袖突然转头。
她的脸贴着镜面,嘴唇开合:"珠归原主......"
说出的却是我的声音。
镜中的倒影开始变化。我的轮廓扭曲着,慢慢变成红袖的模样。只有左眼还是我的,瞳孔里映着银簪的寒光。
陈师爷的官服突然自燃。绿火中浮现出县令府的密道图,七个红点连成锁魂阵。阵眼的位置,标着个小字:
**七**
白小碗突然把官印塞进我手里。印纽的貔貅眼睛脱落,露出里面的黑珠——第七颗眼珠。
珠子上刻着"七娘"。
老瞎子用盲杖划开地上的血渍。血线组成完整的锁魂咒,与师父未画完的那半道严丝合缝。
"亥时三刻。"他歪着头,"该葬眼了。"
柳七的银针突然刺向我左眼。针尖在瞳孔前停住,挑出一滴血——
血珠坠向铜镜。
镜中的红袖张开嘴,接住了这滴血。她的眼窝开始流血,黑血组成四个字:
**魂归其位**
阿苦打翻水桶。井水冲开密道口的青苔,露出七个血手印。最末那个,缺了无名指。
和师父的手一模一样。
血手印在青苔上发光。
七盏灯笼突然同时熄灭。
黑暗里,白小碗的火把在暗道尽头亮起。火光映出她身后那具盖着红绸的尸骨——缺了无名指的右手,是师父。
铜镜"咔嚓"碎裂。红袖的魂魄从镜中挣脱,化作七缕红烟钻入地上的黑珠。珠子滚向师父的遗骨,在头骨眼窝处排成北斗七星。
陈师爷的官服突然撕裂。内襟别着把匕首,刃上刻着"七娘"——正是杀害师父的凶器。
"县令要的从来不是锁魂。"柳七打开银针盒,里面躺着七颗药丸,"是要借七魄续命。"
药丸遇风即化,香气与当年师父药铺里的一模一样。
阿苦打来的井水泼在遗骨上。水面映出七张脸:红袖、师父、白小碗、老瞎子、柳七、阿苦——
还有我。
师父的脸在水纹中微笑,是这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的安详。
陈师爷扑向遗骨。匕首刚碰到红绸,七颗黑珠突然炸开。珠粉凝成红袖的模样,她抬手抓住陈师爷的手腕——
"咔嚓。"
骨裂声和鸡鸣同时响起。
第一缕阳光照进地窖时,陈师爷的惨叫声戛然而止。他的官帽滚落,露出后颈的银针——针尾红绸上绣着"县令"二字。
白小碗突然开口:"天亮了。"
声音清亮,再不是红袖的嗓音。她锁骨处的烙印褪去,变成朵曼陀罗胎记。
老瞎子用盲杖拨开陈师爷的衣领。他后颈的皮肤下,七颗黑珠排成锁魂阵——正是县令府密道图上的布局。
"替死鬼。"柳七的银针挑出黑珠,"县令用他挡灾。"
珠子在阳光下化作青烟。师父的遗骨突然"哗啦"散架,从肋骨处掉出半块玉佩——
和我怀里的正好拼成完整锁魂咒。
阿苦打来新的一桶井水。水面映出县令府的景象:县令倒在东厢房,后颈插着银簪,簪头空荡荡的凹槽对着他的左眼。
铜镜碎片突然飞起,拼成完整的镜面。镜中映出客栈的景象——七盏灯笼重新亮起,灯下已无阴魂。
红袖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:
"珠归原主......"
她的红烟钻入玉佩,咒文发出最后一道血光,然后彻底暗淡。
柳七把药丸分给众人。我吞下的瞬间,后颈的针孔冒出青烟,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离开了身体。
白小碗解下围裙。灶台下的暗格里,整整齐齐码着七块桂花糕——每块上面都用蔻丹点着红点。
老瞎子的盲杖点在师父遗骨上。
"该下葬了。"他说。
晨光中,阿苦从井里打上最后一桶水。水面清澈见底,再没有红绸浮现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20:1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