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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搓衣板硌得膝盖疼,第五件墨色蟒袍的袖口泥点格外顽固。"我哼哧哼哧地跟那团昂贵的布料较劲,汗珠子滚进眼睛,又涩又辣。"娘!"三岁的小满炮弹一样冲进来,泥爪子精准地印在我刚漂白的细棉中衣上,"隔壁大虎的木头马会叫!"

我瞅着他眼里的星星,心尖抽了一下。大虎爹是木匠,我家小满他爹……坟头草估计都换过三茬了。王府的月钱,刚够糊口,买玩具?梦里啥都有。

"乖,娘给你捏个泥马。"我哄他。

"不要!就要会叫的!"小满嘴一瘪,眼看就要开闸泄洪。这小祖宗,哭起来能把房顶掀了。

正愁得想揪头发,手里那件沉甸甸的蟒袍袖袋里,冷不丁掉出个冰凉梆硬的东西,砸进洗衣木盆的水里,"咚"一声闷响。

捞起来一看,半个巴掌大,沉甸甸,青铜铸的,雕着张牙舞爪的老虎。虎背上还刻着几个曲里拐弯的篆字。我掂了掂,这厚度,这分量……砸核桃肯定好使。再仔细看那狰狞的虎头,啧,手艺真糙,眼睛都没雕对称。

"娘!这虎头真丑!"小满凑过来,湿漉漉的手指头戳着那青铜老虎的鼻子,"还没村口王爷爷扎的纸老虎好看呢!"

我乐了,小崽子审美随我。随手把这丑丑的铜疙瘩塞给他:"喏,拿去磨着玩吧,磨亮了兴许能当镜子照。"王府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,指不定是哪个管事掉的铜镇纸,丑是丑了点,够结实,够厚实,给娃当个手把件磨牙总行吧?总比天天眼馋别人强。

小满欢呼一声,抱着那丑虎头就跑没影了,估计是去找他的宝贝小石磨了——那是他磨小石子的家伙什。我松了口气,总算消停了。盆里那件墨色蟒袍,料子滑不溜手,墨得发沉,一看就不是普通护卫的穿戴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这衣服……好像是那位冷面煞神萧王爷的贴身物件?

管他呢,反正东西都泡湿了。我麻利地揉搓干净泥点,拧干,挂上晾衣绳。阳光一照,水珠滴滴答答,砸在地面的青砖上。那点小小的不安,也被这日头晒化了。

清净日子没过两天。第三天晌午,我正在后院井台边打水,府里的气氛陡然绷紧了。往日懒洋洋打盹的侍卫们个个腰板挺得笔直,眼神跟钩子似的扫来扫去。大管事李瘸子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,背着手在回廊里焦躁地踱步,嗓子压得低低的,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,刮得人耳膜生疼:"……给我搜!角角落落都别放过!王爷的东西,谁敢昧下,扒了他的皮!"

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,手一滑,水桶"哐当"砸在井沿上,水花溅了我一裤腿。扒皮?不至于吧?一个丑铜疙瘩?

我故作镇定,把水桶拽上来,强压着打鼓的心跳,凑到正在浆洗的绣娘阿琤身边:"琤姐姐,这阵仗……出啥大事了?"

阿琤正绷着脸把一件云锦坎肩往竹绷子上固定,闻言头也没抬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:"嘘!要命的事儿!听说是王爷随身带着的一样顶顶要紧的物件丢了,好像……是个什么符?"她飞快地抬眼扫了下四周,声音压得更低,"说是能调动城外北大营好几万兵马的!我的老天爷,这要是被歹人偷了去,可不得翻了天!"

调动兵马?符?我脑子里"嗡"的一声,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。那丑不拉几的铜老虎背上,刻的啥字来着?我使劲儿回忆,那些曲里拐弯的笔画……该不会是……兵符?!

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转筋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我偷了王爷的兵符?还把它……给我三岁的儿子……当磨牙玩具了?!

"娘!娘!"小满那特有穿透力的童音撕心裂肺地响起,一路从前院嚎到后院。他像个小牛犊子似的撞开月洞门,小脸通红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手里高高举着个东西,在太阳底下闪着黄澄澄、油亮亮的光。

"娘你看!我把丑老虎磨得亮不亮?"他献宝似的把那东西塞到我眼前,声音带着哭腔,却又有种奇异的兴奋,"像不像大虎爹新打的铜脸盆?"

那青铜老虎,经过小满两天坚持不懈地用小石磨打磨,棱角都圆润了,表面像抹了油一样锃光瓦亮,原本狰狞的虎头此刻显得憨态可掬,甚至有点……傻气。阳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刺眼的光斑,正正打在闻声猛地扭过头来的大管事李瘸子脸上。

李瘸子那双常年耷拉着的三角眼,瞬间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小满手里那油光水滑的"铜脸盆",脸上血色"唰"地褪得一干二净,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:"那……那……那……"

"李爷爷!"小满毫无所觉,还举着兵符,咧开嘴露出豁牙子,"你看我磨的,亮不亮?能照见你的牙!"

李瘸子眼白一翻,喉咙里发出"嗬嗬"的怪响,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身体晃了两晃。旁边两个眼疾手快的侍卫赶紧一把搀住,才没让他直接厥过去。

整个后院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风吹过晾晒衣物带起的轻微"啪嗒"声,还有小满因兴奋而略显粗重的呼吸。所有浆洗的、晾晒的、路过的仆妇杂役,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,惊恐地看着小满手里那个闪亮的"凶器"。

完了。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轰鸣,嗡嗡作响。

"拿下!"一声惊雷般的厉喝炸响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猛扑过来,目标直指我身边还在傻乎乎举着"磨亮的丑老虎"的小满!

"滚开!"母兽护崽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。我疯了一样把小满死死护在身后,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撞开伸过来的手,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,"谁敢动我儿子!"

拉扯间,混乱不堪。小满吓得哇哇大哭。我披头散发,状若疯癫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跑!离开这鬼地方!

"王爷到——!"一声拖长了调的尖细通传,像淬了冰的刀子,瞬间劈开了所有的喧闹和撕扯。

整个后院,连同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,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按住,齐刷刷矮了一截,跪伏在地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我僵硬地抬起头。

回廊尽头,逆着光,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。墨色云锦常服,绣着暗金的蟒纹,在午后的光影里流淌着冰冷的光泽。他没戴冠,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墨发,露出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。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,那唇线绷得死紧,透着一股能冻死人的寒意。

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没有呵斥,没有发怒,甚至没看地上跪着的人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像寒潭古井,目光越过人群,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。

不,是落在我身后,小满那只紧紧攥着兵符、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手上。

那目光,沉甸甸的,像带着千钧之力,死死钉住了我,也钉住了我怀里瑟瑟发抖的小满。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,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。

小满大概是被这死寂吓傻了,连哭都忘了,只死死攥着那油光锃亮的"铜疙瘩",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。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。

终于,那尊冰冷的雕像动了。

萧策抬步,靴子踩在青砖上,发出极轻却清晰得如同踩在每个人心尖上的"嗒、嗒"声。他一步步,不疾不徐地走过来。

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,无声而迅速地裂开一条通道,露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我,和我身后紧抱着我腰、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小满。

他在离我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住。居高临下。

那双深潭般的眸子,终于从兵符上移开,落在了我的脸上。没有任何情绪,没有愤怒,没有质问,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漠然,仿佛看的不是偷了他调兵兵符的贼,而是一件毫无生命的物件。

"东西。"薄唇微启,吐出两个字。声音不高,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,清脆,冰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
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。小满似乎被那声音里的冷意刺了一下,小手猛地一缩,把那油光锃亮的兵符更紧地护在了胸口。

萧策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目光转向小满。

"王……王爷……"我舌头打结,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完了,全完了。这铁面阎王,连求情的机会都不会给的!
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小满忽然动了。他猛地从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,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、散发着可怕气息的"叔叔",小嘴一瘪,带着浓重的哭腔,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:"这是我磨亮的!不是偷的!是娘捡的!"

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,在死寂的后院炸开,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。

捡的?萧策那两道冷冽如刀锋的目光,瞬间钉在了我脸上,带着沉沉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……荒谬?

我头皮发麻,感觉那目光快把我戳穿了。李瘸子等人跪在地上,头埋得更低,大气不敢出。

"捡的?"萧策重复了一遍,语气听不出喜怒,但那股无形的威压更重了。

我喉咙发干,像堵了团棉花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小满还在抽抽噎噎地强调:"……就是捡的……在娘洗衣服的盆里……沉甸甸的……"

洗衣服?萧策的目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,扫了一眼旁边晾衣绳上那件随风轻摆、墨得发沉的蟒袍。那是我前天洗的。

空气再次凝滞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每一秒都是凌迟。

忽然,一道雪白的身影闪电般蹿过人群脚下,直扑小满!是阿琤养的那只通体雪白、叫雪团的猫!那猫平日就爱叼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,此刻碧绿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小满手里那个被磨得锃亮反光的兵符,馋得"喵呜"一声。

小满吓得"啊"地尖叫,小手下意识地一松!

那油光锃亮的青铜兵符,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,"当啷"一声脆响,掉在了萧策脚前三尺远的青砖地上。

雪团扑了个空,"喵呜"一声,不满地在原地转了个圈,甩着尾巴跑了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。
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那块掉落在地、被磨得油光水滑如同崭新铜镜的兵符上。又或者,是聚焦在那只踏着兵符边缘、刚刚收回去的、穿着黑色软缎靴子的脚上。

萧策缓缓收回了脚。

他慢慢弯下腰,修长的手指伸出,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,极其嫌弃地、小心翼翼地捏起了兵符的边缘,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。他把它举到眼前,对着午后的阳光。

阳光穿过他指缝,落在那被磨得异常圆润光滑的虎头上,原本狰狞的线条被磨平了棱角,甚至带上了几分憨厚。虎背上那几个篆字,边缘也被磨得有些模糊。

他盯着那锃亮的"铜镜",看了足足有三息。

然后,目光缓缓移向我,再缓缓移向躲在我身后、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的小满。那眼神,极其复杂,像风暴来临前海面上诡异的平静,混合着难以置信、荒谬绝伦、以及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憋闷。

"你,"他开口,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,但似乎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"用它……磨了三天?"

他问的是小满。

小满吓得一哆嗦,小脑袋往我衣服里又缩了缩,只留下一个发旋对着那可怕的"叔叔"。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,感觉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砍了。

"呜……磨……磨亮了……"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,蚊子哼哼似的,从我的衣料里闷闷地传出来,"给……给娘照脸……"

给娘照脸?

萧策捏着兵符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。那块承载着数万铁骑、象征无上兵权的冰冷金属,此刻在他指尖,似乎变得格外烫手。他再次看向我,那眼神,简直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。

"李忠。"他忽然开口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,听不出情绪。

"奴……奴才在!"李瘸子几乎是用爬的姿势,手脚并用地挪近几步,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"这母子二人,"萧策顿了顿,目光扫过我和小满,又落到手里那锃亮的"铜镜"上,眉头蹙得更紧,"禁足西角院。没有本王手令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"

禁足?不是砍头?我懵了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李瘸子也愣了一下,随即如蒙大赦,连连磕头:"奴才遵命!遵命!"

"还有,"萧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块亮得刺眼的兵符上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,"去找最好的匠人。"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措辞,最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嫌弃,"把它……恢复原状。"

李瘸子:"……是!"他答得异常艰难。

萧策最后瞥了一眼那糟心的"铜镜",像丢开什么烫手山芋似的,把它抛给旁边一个侍卫长。那侍卫长手忙脚乱地接住,捧着它如同捧着一团随时会爆炸的雷火,脸色煞白。

"此事,"萧策目光如冷电,扫过在场所有人,"今日起,不得外传一字。违令者,杖毙。"声音不高,却带着铁血的肃杀,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。

"奴才(婢)遵命!"院子里响起一片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。

萧策不再停留,转身大步离去。墨色的袍角在身后划出冷冽的弧度。

李瘸子连滚爬起,对着两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:"快!快把人带西角院去!锁好了!"

我和小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架起来,半拖半拽地带离了这差点成为我们葬身之地的后院。

西角院名副其实,是整个王府最偏僻、最荒凉的角落。两间低矮的瓦房,墙皮斑驳脱落,墙角长满青苔。院里一口枯井,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榆树。门一关,落锁的声音"咔哒"一响,外面世界的喧嚣和王府的森严似乎都被隔绝了。

小满大概是被吓狠了,进了屋就缩在角落里,抱着膝盖,大眼睛里还噙着泪,怯生生地看着我,小声问:"娘……那个凶叔叔……会不会来打我们?"

我把他搂进怀里,感受到他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,心里又酸又涩又气又怕,百味杂陈。我拍着他的背,声音干涩地安慰:"不怕不怕……王爷……王爷禁了我们足,就是关我们几天……不打……"这话我自己说得都没底气。

"可是……"小满抬起泪眼,委屈巴巴,"我的丑老虎……被凶叔叔拿走了……"在他心里,那始终是他费了大力气磨亮的"宝贝"。

我心口一堵。兵符被拿走了,这大概是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事。至于禁足西角院……关在这里,总比掉脑袋强。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?那位萧王爷,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?

接下来的日子,我和小满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。每日有人按时从门上的小洞送些粗粝的饭食和清水进来,不多不少,刚好饿不死。送饭的婆子从不说话,放下就走,脚步匆匆。

小满起初还蔫蔫的,但孩子忘性大,几天过去,见那"凶叔叔"没再来,胆子又慢慢肥了,开始在小小的院子里捉蚂蚁,对着老榆树说话。只是每次看到院门那把大铜锁,他总会安静下来,眼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怯意。

我则度日如年。每天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。王爷的怒火就这样不了了之了?他真信了我们是"捡"的?还是说……在等一个秋后算账?

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,比直接砍下来更折磨人。

大约过了七八天。这天晌午,送饭的婆子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。她从小洞口递进两个白面馒头,还有一小碟……咸菜?比平日丰盛不少。

我刚要去接,却听到外面响起李瘸子那特有的、带着点谄媚的尖细嗓音:"王爷,就是这儿了。"

王爷?!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手一抖,差点把碗打翻。

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。接着,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。

"咔哒。"

锁开了。

院门被缓缓推开。刺目的阳光涌进来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
逆着光,萧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。他换了一身靛青色常服,少了些蟒袍的肃杀,却依旧气势迫人。他身后跟着垂手躬身的李瘸子。

他迈步走了进来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荒芜的小院,落在我们母子身上。小满吓得"哧溜"一下躲到了我身后,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。

萧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,又落在我身后那个小脑袋上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
"王爷。"我拉着小满,僵硬地行了个礼,声音干涩。小满也跟着我,小小声地含糊了一句什么。

萧策没应声,也没叫起。他环视着这破败的院子,视线扫过墙角斑驳的青苔,扫过那口枯井,最后停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榆树上。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,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
他沉默地站着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

空气再次凝固。李瘸子大气不敢出。

小满大概是被这沉默压得受不了,或者纯粹是孩子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,他小心翼翼地、极其缓慢地,从我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,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怯生生地、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上次凶巴巴抢走他"宝贝"的"叔叔"。

那双眼睛太干净,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和残留的恐惧。萧策的目光与他对上,微微顿住。

几息之后,他那张常年如冰封的俊脸上,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快得像错觉。随即又恢复了冷硬。

他忽然抬手,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,随手丢给我。

我下意识接住。

入手温润微凉。是一块玉。巴掌大小,上好的羊脂白玉,雕着简单的云纹,触手生温。玉上系着根红绳。

我愣住了,不解地看着他。什么意思?打一棒子给个甜枣?还是……买命钱?

"拿着。"萧策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,言简意赅,"以后,缺什么,拿它去找李忠换。"

我低头看着手里这块价值不菲的白玉,又抬头看看他,脑子里一片浆糊。什么意思?关着我们,又给我们这个?

小满看到那白玉,眼睛亮了亮,小声嘀咕:"娘……白石头……"在他眼里,大概只是块漂亮的石头。

萧策的目光再次落到小满身上,停留了片刻,然后,他什么也没再说,转身就走。

"王爷起驾——"李瘸子赶紧高唱一声,跟了上去。

沉重的院门再次关上,落锁的声音响起。

我和小满面面相觑,手里捏着那块温润的白玉,像捏着一个烫手又冰凉的谜团。

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但又有些不同。有了那块白玉腰牌,我们的生活改善了不少。送来的饭食不再是粗粝的窝头咸菜,偶尔能见到荤腥和细粮。小满脸上渐渐有了红润。

但我心里的那根弦,始终绷着。萧策这一手,太过反常。他到底想干什么?这白玉腰牌,是安抚?是补偿?还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监视?那兵符的事,就这么揭过去了?

又过了几天,平静被打破。

这天下午,我正坐在门槛上,看着小满在院子里用树枝挖蚂蚁洞。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接着是开锁的声音。

门开了。进来的不是送饭的婆子,也不是李瘸子,而是两个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饰的年轻女子。一个鹅蛋脸,柳叶眉,端着个托盘;另一个圆脸,神情严肃。

鹅蛋脸侍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,声音温婉:"南宫娘子,奴婢奉王爷之命,送些时新点心来。"她说着,将托盘放在院内唯一一张破旧的石桌上。托盘里是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,还有一小壶热茶。

小满闻到香味,立刻丢下树枝跑了过来,眼巴巴地看着。

"多谢姑娘。"我起身道谢,心里却警铃大作。王爷派人送点心?黄鼠狼给鸡拜年?

那圆脸侍女没说话,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整个院子,最后落在我身上,带着审视的意味。

鹅蛋脸侍女继续笑道:"王爷还说,小公子年幼,正是该进学的年纪,总在这小院里也不是办法。"她顿了顿,笑容不变,"王爷特意指了奴婢二人,从明日起,每日午后来教小公子识字启蒙,也陪娘子说说话解解闷。"

启蒙?解闷?

我脑子"嗡"的一声。来了!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!这是要从小满身上下手?刺探?还是……变相地把我们母子捏在手里?

"这……这如何使得?"我强自镇定,推拒道,"小满顽劣不堪,不敢劳烦王爷和两位姑娘,我们母子在此清净度日就很好。"

"娘子说笑了。"鹅蛋脸侍女笑容不变,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,"王爷的安排,奴婢们不敢违拗。小公子天资聪颖,荒废了可惜。"她看了一眼小满,笑容更深了些,"明日午时,奴婢二人准时过来。"说完,两人福了福身,转身离去,院门再次落锁。

我僵在原地,看着石桌上那精致的点心和袅袅冒着热气的茶壶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上冒。这哪里是点心?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!教小满识字?下一步呢?是不是就要教他忠君爱国,顺便套我的话了?

小满却不懂这些,他踮着脚,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他从没见过的漂亮点心,小声问:"娘……能吃吗?"

我看着儿子纯真的小脸,再看看那紧闭的院门,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来。我拿起一块桂花糕,塞到小满手里:"吃吧。"声音有些发涩。

小满立刻开心地咬了一大口,腮帮子鼓鼓的,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:"娘,好甜!"

我摸了摸他的头,心里沉甸甸的。山雨欲来风满楼,这王府的天,终究是变了颜色。

第二天午时,那两个侍女果然准时来了。鹅蛋脸的叫锦书,圆脸的叫墨画。锦书负责教小满识字,用的是描红的字帖,从最简单的"人、口、手"开始。墨画则坐在一旁,名义上是陪我"说话",实际上那双眼睛锐利得很,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,问的问题也带着钩子。

"娘子是哪里人氏?家里可还有亲眷?"

"娘子带着小公子进府也有两年了吧?日子过得可还习惯?"

"娘子觉得……王爷待下如何?"

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,半真半假地编着瞎话,只说自己是北边逃荒来的,丈夫死了,娘家无人,实在活不下去才卖身进王府讨口饭吃。至于王爷?我露出惶恐又敬畏的表情:"王爷天威难测,奴婢不敢妄议。"

墨画显然不太满意我的滴水不漏,但也没再逼问。

小满那边倒是进展"顺利"。锦书温柔耐心,教得也用心。可小满这孩子,聪明是聪明,但玩心重。刚开始还对描红有点新鲜劲,认认真真写了几笔。没多久就坐不住了,开始东张西望,小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。

"小公子,这个'口'字,要这样写。"锦书温声细语地示范。

小满捏着毛笔,蘸了墨,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画了个圈,然后……在圈里画了两个小蝌蚪一样的眼睛和一个弯弯的嘴巴,得意地举起来:"姐姐看!像不像大虎家的小花狗?"

锦书:"……"

墨画:"……"

我嘴角抽搐了一下,赶紧低下头。

锦书深吸一口气,保持着笑容:"小公子画得真像。不过我们现在学的是字,不是画画哦。来,跟姐姐再写一遍。"她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。

小满这次更敷衍了,写了半个"口"字,笔一扔,跳下凳子:"姐姐,我渴了!"

锦书无奈,只好去给他倒水。小满趁机溜达到窗边,指着院里那棵老榆树上停着的一只麻雀:"娘!快看!小鸟!"

墨画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就这样,小满的"识字课"变成了"花式折腾课"。一会儿渴了,一会儿饿了,一会儿要尿尿,一会儿又被飞过的苍蝇吸引。锦书被支使得团团转,墨画的脸也越来越黑。

到了第三天,锦书刚拿出字帖,小满就捂着肚子,小脸皱成一团:"姐姐,我肚子疼!"嚷嚷得那叫一个凄惨。

锦书吓了一跳,连忙去查看。小满趁机把墨汁打翻在刚铺好的宣纸上,瞬间黑乎乎一片,还溅了自己一脸墨点子,活像只小花猫。

"哎呀!"锦书惊呼。

墨画终于忍无可忍,猛地站起来,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:"小公子!你……"

"哇——"小满一看她那黑脸,立马扯开嗓子嚎啕大哭,边哭边往我怀里钻,"娘!凶姐姐吓我!呜呜呜……肚子好痛……"

场面一片混乱。锦书手忙脚乱地收拾墨汁,墨画气得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发作,小满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我一边拍着小满的背安慰,一边心里冷笑。想套我的话?行啊,先把我儿子哄好了再说吧!

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最终以墨画拂袖而去告终。锦书留下来收拾残局,脸上也带着疲惫和无奈。

看着她们吃瘪的样子,我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闷气,稍稍出了那么一点点。

接下来的日子,锦书和墨画依旧按时来,但小满的"花样"层出不穷。墨画来的次数明显少了,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。锦书倒是韧劲十足,对小满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,但眉宇间的疲惫也日益明显。

我冷眼看着,心里的警惕却丝毫未减。她们越是表现得无计可施,我越觉得不对劲。萧策派这两个人过来,绝不仅仅是教小满识字那么简单!他一定还有后手!

果然,没过几天,新的"动静"来了。

这天下午,锦书和墨画没来,来的竟是李瘸子。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,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。

"南宫娘子,"李瘸子脸上堆着笑,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,"王爷说了,小公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,关在院里怕闷坏了身子骨。这不,特意差人寻了些小公子这个年纪该玩的玩意送来,给小公子解解闷。"

他示意小厮把箱子放下打开。

箱子一开,我和小满都愣住了。里面满满当当,全是崭新的玩具!精巧的木头小马车、会翻跟头的泥娃娃、五彩的陀螺、竹制的刀剑、彩绘的皮球、还有几个用彩色丝绸缝的、栩栩如生的小布老虎……琳琅满目,几乎囊括了市面上所有孩子喜欢的玩具。

小满的眼睛"唰"地亮了,像落满了星星,惊呼一声就扑了过去:"哇!好多!都是给我的吗?"

"当然!都是王爷赏给小公子的!"李瘸子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我心头警铃大作!这阵仗!萧策到底想干什么?打一巴掌给个甜枣,禁足了又送玉牌,教识字不成,现在直接上玩具收买了?他想从小满这里下手?用这些糖衣炮弹腐蚀他?

"小满!不许动!"我厉声喝止,一把将正要去抓那个彩色皮球的小满拽了回来。

小满猝不及防被我拽得一个趔趄,委屈地瘪着嘴:"娘……"

李瘸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:"南宫娘子,您这是……王爷的一番心意……"

"王爷厚爱,奴婢感激不尽。"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把小满护在身后,脸上挤出恭敬又惶恐的笑容,"只是小满粗鄙顽劣,实在配不上这些金贵物件,万一弄坏了,奴婢万死难辞其咎!还请李管事原样抬回去,禀明王爷,就说奴婢母子万万不敢受此大礼!"

李瘸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,三角眼眯了起来,透出精光:"娘子这话……是不给王爷面子?"语气带着威胁。

"奴婢不敢!"我立刻低头,"只是……只是实在惶恐!求管事体恤!"

我们僵持住了。

小满看着那一箱子梦寐以求的玩具,又看看我铁青的脸,再看看李瘸子阴沉的表情,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,缩在我身后不敢出声了。

李瘸子盯着我看了半晌,忽然嗤笑一声:"行,既然娘子执意推辞,那……"他拖长了调子,猛地提高声音,"王爷还说了!若是小公子实在不爱这些,或是娘子觉得不妥,那也无妨!即刻起,就送小公子去府里的演武场!由王府的武师亲自教导,习武强身!每日卯时即起,练够两个时辰!"

去演武场?练武?卯时(早上5点)就起?两个时辰(4小时)?!

我脑子里"轰"的一声,像被重锤砸中!小满才三岁!去演武场?跟那些虎背熊腰的护卫一起练武?这哪里是教导?分明是要我儿子的命!

我看着李瘸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,再看看那一箱子五光十色的玩具,再看看身后懵懂无知、脸上还带着对玩具渴望的小满……

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。萧策!他这是要逼我!要么接受他的"糖衣炮弹",让小满被这些玩具腐蚀、被他的人操控;要么,就眼睁睁看着小满去演武场被折腾死!

好狠的手段!

我浑身都在发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李瘸子得意地看着我,似乎在等我崩溃求饶。

就在这时,一直缩在我身后的小满,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。他看看我煞白的脸,又看看李瘸子那讨厌的笑容,再看看那箱子玩具……

小家伙突然从我身后冲出来,小小的身体挡在我面前,对着李瘸子,小脸涨得通红,用尽全身力气吼道:"我不去练武场!我也不要你的破玩具!"

吼完,他猛地转身,一头扎进我怀里,小手死死抱住我的腰,带着哭腔喊:"娘!我们不要!都不要!"

孩子的吼声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。看着怀里瑟瑟发抖、却仍紧紧护着我的小满,我瞬间冷静下来,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涌起。

我抬起头,直视着李瘸子错愕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"李管事,王爷的好意,我们母子心领了。这些玩具,我们收下了。"

李瘬子脸上顿时露出胜利的笑容。

我话锋一转,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:"不过,习武强身是好事。烦请管事回禀王爷,待小满再长大几岁,筋骨强健些,奴婢必定亲自送他去演武场,拜师习武!绝不辜负王爷的期许!"

李瘸子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
"至于现在,"我弯腰,从箱子里挑出那个最不起眼的、用粗布缝制的、针脚有些歪斜的布老虎,塞到小满手里,"这个布老虎,针线粗糙,不值什么钱,给小满玩正好。其他的……"我指着箱子里那些精巧贵重的玩具,"还请管事替奴婢谢过王爷,就说小满年幼,玩不了这些金贵物件,怕糟蹋了,请王爷收回,赏给其他更合适的小主子吧。"

李瘸子脸色变幻不定,阴晴不定地看了我半晌,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"好!好得很!南宫娘子,你真是……好胆识!"

他冷哼一声,挥手示意小厮:"抬走!"那两个小厮赶紧把箱子合上,抬着那堆价值不菲的玩具走了。

院门再次关上,落锁。

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,腿一软,差点坐到地上。小满紧紧抱着那个粗陋的布老虎,仰着小脸看我:"娘……"

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,感受到他小小身体的温暖,心里又酸又胀。危机暂时化解了,但我知道,和萧策的这场无声较量,才真正开始。他绝不会善罢甘休!

"小满乖,"我摸着他的头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,"记住娘的话,以后……无论谁给你东西,无论多好看,多好玩,都要先问过娘,知道吗?"

小满似懂非懂,但用力地点点头:"嗯!听娘的!"

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。锦书和墨画依旧每天午后来,小满的"识字课"依旧状况百出。但自从那天拒了玩具后,墨画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善,锦书的态度也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。

而我,则更加小心翼翼地守着小满,竖起全身的刺,防备着任何可能的试探和陷阱。

就这样,又过了小半个月。王府里秋意渐浓,西角院那棵老榆树的叶子也快掉光了。

这天下午,锦书和墨画刚走不久,院门外又传来了开锁的声音。

我的心瞬间提起。

门开了。这次进来的,竟然是萧策本人!

他依旧一身靛青常服,身边只跟着李瘸子一人。他踱步进来,目光直接落在我身上。

我赶紧拉着小满行礼:"王爷。"

萧策没叫起,也没看小满。他的视线在我脸上逡巡片刻,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,然后,用一种极其平淡、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说道:

"收拾一下。明日搬去听雪轩。"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19: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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