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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阴寿

林寿山死的那天,我正在给纸扎的新郎糊最后一层金箔。

六月的重庆北碚潮热得像口蒸笼,老阴山腰的“寿山纸扎铺”里飘着糯米浆和竹篾的混合气味,墙角那盏长明灯的火苗突然无风自动,青幽幽的光把墙上“慎终追远”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。我手里的金箔刚贴上纸人的脸颊,铺子木门就被撞得吱呀作响,瘸腿的王阿婆跌跌撞撞闯进来,裤脚还沾着田埂的烂泥:“阿纸!快!你师父……你师父他没气了!”

我叫沈知纸,是寿山纸扎铺的最后一个徒弟。师父林寿山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纸扎匠,据说他扎的纸人能在阴间当差,糊的纸马能日行千里。三年前我爹在采石场出事,是师父收留了我,教我“扎、糊、绘、放”四门手艺,也教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规矩——比如纸人不能画全瞳,画了会勾魂;停尸房的长明灯不能灭,灭了会断阳路;还有,七月半的纸扎要留三分白,不能糊得太满。

师父倒在里间的灵堂里,怀里还抱着个没完成的纸娃娃。那娃娃扎了一半,竹篾骨架支棱着,像只断了翅膀的鸟。他的手指保持着捏画笔的姿势,指尖蘸着的朱砂已经凝固成暗红,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团痕迹,像滴没擦干净的血。

我扑过去探他的鼻息,刚碰到师父的皮肤就猛地缩回手——那触感冰凉刺骨,根本不像刚断气的人。更诡异的是,他睁着眼睛,瞳孔里映着房梁上悬着的纸灯笼,灯笼上“寿”字的金边正好落在他的眼底,像道锁魂的符。

“别碰他!”王阿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她的指甲嵌进我皮肤里,“你师父是‘走阴’没回来,魂魄还在阴阳缝里打转呢!”

我这才注意到灵堂的异样:供桌上的三炷香烧得飞快,烟柱拧成麻花状往地下钻;墙角的铜镜蒙着层白雾,擦了三次都擦不干净;最吓人的是师父脚边的那双布鞋,鞋底沾着新鲜的湿泥,鞋尖朝着门外,像是刚从外面回来。

按照师父教过的规矩,我立刻点燃三叠黄纸,绕着师父的身体转了三圈。黄纸烧到一半,火苗突然窜起半尺高,纸灰打着旋儿落在那只纸娃娃身上,竟在竹篾骨架上烫出几个小孔,像极了人身上的血洞。我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是“阴祟沾身”的征兆。

“去拿师父床底下的那个木盒子。”王阿婆的声音发颤,眼神死死盯着纸娃娃,“快!晚了就来不及了!”

木盒子是黑檀木做的,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,我以前问过师父里面装着什么,他只说那是“守夜人的命根子”。打开盒子的瞬间,一股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,里面躺着三样东西:一本线装的《纸扎秘录》,一把生锈的棺材钉,还有一张泛黄的借据。借据上的字迹是师父的,借款人却写着“白氏”,借款金额那一栏画着个诡异的符号,像只睁着的眼睛,还款日期是“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十五”。

“这是……”我刚想问,就听见灵堂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。可铺子里除了我和王阿婆,再没有第三个人。

王阿婆突然捂住嘴,指了指灵堂的窗户。月光从窗棂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道佝偻的影子,影子的手上似乎还牵着个小小的人影。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——那影子的轮廓,和师父扎过无数次的纸人一模一样。

“是白家洋楼的东西找上门了。”王阿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你师父守了一辈子的秘密,还是没守住。”

白家洋楼我知道,就在山脚下的老街上,是栋荒废了几十年的小洋楼。据说民国的时候,楼主人白敦容死后暂葬屋内,后来有个穿红衣的姑娘从二楼跳了下去,从那以后,洋楼里就怪事不断:半夜传出哭声,墙砖渗出血迹,拆楼的工人还被掉下来的烟囱砸死过。师父以前从不让我靠近那里,说那地方“阴气重,纸人都绕着走”。

就在这时,那只没完成的纸娃娃突然动了一下,竹篾骨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我吓得后退一步,眼睁睁看着纸娃娃的脑袋转了过来,朝着门口的方向“望”去。更恐怖的是,它原本空白的脸上,不知何时多了两道朱砂画的泪痕。

“师父的阳寿早就尽了。”王阿婆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他是借了阴寿才活到现在的,现在借据到期了,阴差要来收账了。”

我猛地想起师父最近的反常:他总是在半夜对着镜子梳头,说要“打扮整齐见老朋友”;他扎的纸人越来越多,全都是穿民国服饰的女人和小孩;前几天他还把铺子里的纸灯笼都换成了白色,说“该换个颜色了”。原来那些不是老糊涂了,而是早有预兆。

《纸扎秘录》突然从手里滑落,自动翻到某一页,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纸人,纸人的胸口贴着张符咒,旁边写着几行小字:“借寿者,以魂为质,以纸为身,寿尽之日,纸人代魂。纸扎匠,守夜人也,承其诺,继其业,不得有误。”

我还没来得及细想,灵堂的门突然被风吹开,一股寒气裹着纸钱的灰烬涌进来。那只纸娃娃被风吹得飘了起来,径直朝着我飞过来,竹篾尖正好对着我的胸口。我下意识地举起手里的棺材钉,朝着纸娃娃狠狠扎了下去。

“嗤”的一声,纸娃娃被钉在墙上,竹篾里流出黑色的汁液,像是血。与此同时,师父的眼睛突然闭上了,嘴角却微微上扬,像是完成了某种夙愿。

窗外的影子消失了,脚步声也停了。只有那盏长明灯的火苗,依旧青幽幽地烧着,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,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动。

王阿婆瘫坐在地上,指着借据说:“你师父欠了白家的阴寿,现在轮到你了。从今天起,你就是守夜人,要替白家洋楼守满七七四十九天,不然……不然你和你爹的魂魄,都要被锁在洋楼里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
我看着墙上被钉住的纸娃娃,又看了看师父冰冷的身体,突然明白过来。三年前师父收留我,根本不是偶然。他早就知道自己的阳寿快到了,一直在等一个人继承他的位置,替他偿还那份跨越了几十年的阴债。

《纸扎秘录》的最后一页,贴着一张我的生辰八字,旁边写着一行小字:“壬寅年七月十五,阴时生,八字轻,可承守夜人之责。”

那天晚上,我在灵堂守了一夜。天快亮的时候,我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,开门一看,门外空无一人,只有一个纸扎的信封放在台阶上。信封里没有信,只有一片米白色的指甲,指甲上带着一道浅褐色的竖纹,像一截枯树枝。

我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:“纸扎匠扎的不是死人的念想,是活人的命。有些债,逃不掉的。”

第二章 纸人泪

师父下葬后的第三天,我第一次走进了白家洋楼。

按照王阿婆的说法,守夜人每天日落时分要到洋楼里点长明灯,子时要给院子里的老槐树烧三叠黄纸,卯时要检查洋楼的每一扇窗户,确保没有纸人或鬼影闯进来。“记住,”她把一串用铜钱串成的手链戴在我手上,“听到歌声别回头,看见红衣别靠近,捡到东西别带走,这是活命的规矩。”

洋楼比我想象中更破败。朱红色的大门掉了漆,门环上锈迹斑斑,推开门的时候发出“吱呀”的响声,像是老人的叹息。院子里的老槐树歪歪扭扭,树枝上挂着些破布条,风一吹,布条飘起来,像无数只挥舞的手。

一楼的客厅积满了灰尘,地上散落着些破碎的瓷器,墙角的壁炉里还有未烧尽的木炭,上面似乎沾着些黑色的毛发。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,画里的女人穿着白色长裙,面容模糊,只有眼睛画得异常清晰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都像是在盯着你。

“先去点长明灯。”我摸出怀里的打火机,按照《纸扎秘录》里写的,在客厅的四个角落各点了一盏油灯。火苗刚燃起来,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从楼梯口一直走到走廊尽头,然后又折回来。

我握紧了手里的棺材钉,手心全是汗。师父说过,棺材钉是至阳之物,能驱邪避煞,尤其是用过的旧棺材钉,煞气更重。

二楼的走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,像是民国时期女人用的胭脂水粉。走廊尽头的房间虚掩着门,里面传来“沙沙”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翻书。我咬了咬牙,轻轻推开门——房间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张梳妆台放在窗边,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,镜子里映出的不是我的脸,而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。

我吓得后退一步,撞到了身后的椅子。镜子里的女人缓缓转过头,长发垂在胸前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,眼角还挂着泪珠。我突然想起王阿婆的话,赶紧闭上眼睛,嘴里默念师父教的清心咒。

等我再睁开眼,镜子里已经恢复了正常,只有我的脸苍白得像纸。梳妆台上多了一样东西——一个纸扎的胭脂盒,盒盖上画着朵褪色的红梅,和师父以前扎的样式一模一样。

“是白小姐。”我想起王阿婆说的红衣姑娘,心里泛起一阵寒意。民国三十一年,那个为了爱情从二楼跳下的白氏千金,难道她的魂魄还困在这里?

我把胭脂盒放进兜里,按照规矩检查窗户。每扇窗户的插销都好好的,可窗台上却积着一层新鲜的湿泥,和师父死时鞋底沾的泥一模一样。我顺着窗台往下看,正好看见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站着个小小的人影,像是个纸扎的小孩,正仰着头朝我这边看。

“谁在那里?”我大喝一声,抓起窗台上的一块石头扔了下去。石头砸在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,人影却不见了,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,从老槐树一直延伸到洋楼的后门。

子时刚到,我拿着黄纸来到老槐树下。刚点燃黄纸,就听见树上传来一阵哭声,细细软软的,像是小孩在哭。我抬头一看,树枝上挂着个纸扎的娃娃,正是那天在师父灵堂里的那个,只是它的脸上多了两只眼睛,用朱砂画的,正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黄纸。

“别过来!”我举起棺材钉,对着纸娃娃大喝。纸娃娃却突然从树枝上掉下来,“啪”地摔在地上,竹篾骨架摔断了几根,黑色的汁液流出来,在地上洇出一个诡异的图案,像是借据上的那个眼睛符号。

黄纸烧得飞快,纸灰打着旋儿往上飘,正好落在纸娃娃的脸上。我突然听见一阵清晰的脚步声,从洋楼的后门传来,越来越近。我握紧棺材钉,转身望去——后门那里站着个穿民国学生装的年轻人,面色惨白,嘴角却带着笑,手里还牵着个纸扎的小孩。

“你是谁?”我的声音发颤,铜钱手链在手腕上发烫。

年轻人没有说话,只是指了指我兜里的胭脂盒。我刚想把胭脂盒拿出来,就听见王阿婆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:“阿纸!快回来!别接他的东西!”

我转头的功夫,年轻人和纸扎小孩就不见了,只有地上的纸娃娃还在流着黑色的汁液。王阿婆跌跌撞撞跑进来,手里拿着个布包,脸色比纸还白:“你看见他了?穿学生装的?”

“他是谁?”我问。

“是白小姐的未婚夫,那个渔夫。”王阿婆喘着气,“当年被军阀儿子害死的,魂魄一直困在这里。他手里的纸扎小孩,是他们没出世的孩子。”

我想起师父灵堂里的纸娃娃,突然明白了——师父一直在扎的,就是这对母子。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

王阿婆打开布包,里面是件褪色的红衣,布料已经发脆,领口处绣着朵红梅,和胭脂盒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“这是白小姐当年穿的嫁衣,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你师父当年是白家的纸扎匠,白小姐的嫁衣纸扎都是他做的。后来白小姐跳了楼,你师父就开始守着这栋洋楼,一守就是几十年。”

我突然想起借据上的日期——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十五,正是白小姐跳楼的那天。难道师父借的不是白敦容的阴寿,而是白小姐的?

“当年军阀儿子死的那天,你师父就在现场。”王阿婆说,“他看见白小姐的魂魄附在纸人身上,亲手杀了军阀儿子。可阴差要抓她去阴间,你师父就用自己的阳寿做抵押,把她的魂魄留了下来,藏在洋楼里。”

《纸扎秘录》里的一句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:“以纸为媒,以魂为引,借寿续命,纸人代身。”原来师父扎的纸人不是给死人的,是给白小姐的魂魄做的容器。

就在这时,洋楼里突然传来一阵歌声,是首民国时期的情歌,旋律婉转,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凉。王阿婆脸色大变,拉着我就往门外跑:“快走!是白小姐在唱歌,她要找替身了!”

我回头望了一眼洋楼,二楼的窗户里亮起一盏油灯,灯光下映出个穿红衣的身影,正对着镜子梳理长发。她的手里拿着个纸扎的梳子,梳齿上缠着几根乌黑的长发,和我爹生前的头发一模一样。

回到纸扎铺的时候,天已经快亮了。我打开那个纸扎胭脂盒,里面没有胭脂,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,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:“七月十五,血月当空,纸人换魂,阳寿尽矣。”

我突然想起师父死时的样子,他怀里的纸娃娃,脸上的朱砂泪痕,还有那双睁着的眼睛。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在那天死,早就安排好了一切。

那天上午,我在铺子里发现了师父的日记。日记里写着,他当年答应白小姐,要帮她找到转世的渔夫,让他们再续前缘。可阴差不允许,他只能借阴寿拖延时间,一边扎纸人保存白小姐的魂魄,一边寻找机会。日记的最后一页,写着一句话:“阿纸是钥匙,纸人是锁,洋楼是门,七月十五是期限。”

我看着日记上的字迹,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铜钱手链,突然觉得浑身发冷。师父收留我,教我手艺,根本不是因为好心,而是因为我的生辰八字特殊,是打开洋楼秘密的钥匙。

下午的时候,铺子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。那人穿着黑色的风衣,戴着墨镜,看不清脸,只露出一双苍白的手。他要扎一个纸人,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,连衣服的款式都要一样。

“什么时候能好?”他的声音沙哑,像是很久没说话。

“三天后。”我下意识地回答。

他留下一笔钱,转身就走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发现他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湿泥,和洋楼窗台上的泥一模一样。更诡异的是,他走后,铺子里的长明灯突然暗了一下,火苗变成了诡异的绿色。

我拿起他留下的钱,发现是些民国时期的纸币,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头像,已经泛黄发脆。纸币的角落里,画着个小小的眼睛符号,和借据上的一模一样。
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个噩梦。梦见自己站在白家洋楼的二楼,穿著红色的嫁衣,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娃娃。窗外是血红色的月亮,楼下站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,正对着我笑。突然,他的脸开始腐烂,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,手里的纸扎小孩也张开嘴,露出尖利的牙齿,朝着我扑过来。

我尖叫着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铺子里的地板上,怀里抱着那个纸扎胭脂盒。胭脂盒的盖子已经打开,里面的纸条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半片米白色的指甲,和上次在门口捡到的一模一样,只是这一片上的竖纹更清晰了,像一道干涸的血痕。

窗外传来鸡叫,天快亮了。我拿起《纸扎秘录》,翻到最后一页,发现我的生辰八字旁边,多了一行新的字迹,是用朱砂写的:“明日三更,洋楼见,带纸人来。”

字迹的末尾,画着个小小的眼睛符号。

第三章 借据

离七月十五还有七天的时候,王阿婆突然病了。

她躺在床上,脸色惨白,嘴里胡言乱语,一会儿喊“白小姐饶命”,一会儿又说“纸人活了”。我给她喂水,发现她的手冰凉刺骨,指甲缝里嵌着些黑色的泥,和洋楼里的泥一模一样。

“阿纸……别去洋楼……”王阿婆抓住我的手,眼神涣散,“那里的纸人都活了……会勾走你的魂……”

我想起那个穿风衣的客人要的纸人,心里泛起一阵不安。那天之后,我每天都在扎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纸人,可越扎越觉得诡异——纸人的眼睛总是画不好,要么歪了,要么就是眼神太逼真,像是在盯着我看。

师父的日记里说,扎纸人最忌“貌合神离”,如果纸人和真人太像,容易被邪祟附身。可那个客人偏偏要求一模一样,连脸上的痣都要位置相同。

下午的时候,铺子里又来了个客人,是个穿中山装的老人,头发花白,手里拄着根拐杖。他说他是白敦容的后人,想请我给白家祖先扎一套纸扎祭品,七月十五的时候烧给他们。

“白家的祖坟不在这儿吧?”我故意问。民国三十一年的时候,白敦容的遗体就被迁走了,这是师父日记里写的。

老人的脸色变了一下,很快又恢复正常:“迁走了,但祖宗的魂魄还在洋楼里,得烧点纸扎安抚他们。”

我盯着他的拐杖,发现拐杖的顶端刻着个眼睛符号,和借据上的一模一样。“你认识林寿山吗?”我问。

老人的手顿了一下,点了点头:“认识,他是白家的老纸扎匠。当年我爷爷去世,就是他扎的纸人。”

“他欠白家的阴寿,是不是该我来还?”我直接问。

老人的脸色彻底变了,他盯着我看了半天,突然笑了:“你知道的不少。没错,林寿山借了白家的阴寿,现在他死了,这笔债自然该他的徒弟来还。”

“借据上的‘白氏’,到底是谁?”我追问。

“是白敦容的女儿,白灵。”老人的声音低沉,“也就是当年跳楼的那个姑娘。林寿山当年答应帮她报仇,帮她留住魂魄,代价是借走她剩下的阳寿。现在阳寿用完了,你得替他还。”

我突然想起师父日记里的话:“白灵的阳寿本应到八十岁,借走五十年,给了我续命。”原来师父活了九十二岁,有五十年都是借白灵的。

“怎么还?”我问。

“七月十五那天,血月当空的时候,你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纸人带到洋楼,烧给白灵。”老人说,“这样她就能附在纸人身上,继续留在阳间,你的债就算还清了。”

“如果我不还呢?”

老人冷笑一声,指了指我的手腕:“你以为那串铜钱手链是干什么的?是锁魂链。只要你戴上了,就逃不掉。如果你不还,不仅你会被纸人勾魂,你爹的魂魄也会被永远锁在洋楼里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
我浑身一震,想起我爹的骨灰还寄存在殡仪馆,没来得及下葬。师父当年收留我,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,用我爹的魂魄来要挟我?

老人留下一张图纸,上面画着个复杂的仪式流程,末尾还是那个眼睛符号。他走后,我拿起图纸,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纸人有魂,烧之即活,慎之。”

字迹是师父的。

我突然明白过来,老人在骗我。他根本不是白敦容的后人,他要的不是让白灵附在纸人身上,而是要让别的东西附在我的纸人身上,借我的身份活过来。

那天晚上,我偷偷去了殡仪馆。我爹的骨灰盒放在最里面的格子里,上面蒙着一层灰。我刚想擦,就发现骨灰盒的侧面贴着一张符咒,和《纸扎秘录》里的锁魂符一模一样。符咒的角落里,画着个眼睛符号。

原来师父早就把我爹的魂魄锁起来了,藏在骨灰盒里。只要我不听话,他就能随时让我爹的魂魄不得安宁。

我把符咒撕下来,扔进火盆里。符咒烧得很快,发出“噼啪”的响声,像是有人在哭。烧完后,火盆里留下半片米白色的指甲,和之前捡到的那两片一模一样,只是这一片上的竖纹已经连成了线,像一张细密的网。

回到纸扎铺的时候,已经是半夜了。铺子里的灯还亮着,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纸人就放在桌子上,正直勾勾地“盯”着门口。我走过去,发现纸人的眼睛竟然变成了黑色的,像是用墨汁染过,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。

“谁动了我的纸人?”我心里一紧,握紧了手里的棺材钉。

纸人没有动,但它的嘴角却微微上扬,像是在笑。我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从里间传来。我走过去,推开里间的门——师父的灵位前,跪着个穿红衣的女人,背对着我,长发垂在胸前。

“白小姐?”我试探着问。

女人缓缓转过头,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空白,像是没画完的纸人。她的手里拿着那本《纸扎秘录》,翻到某一页,指着上面的一行字:“纸人换魂,以命抵命。”

我吓得后退一步,撞到了门框。女人突然站起来,朝着我扑过来,我举起棺材钉,朝着她的胸口狠狠扎下去。棺材钉穿过她的身体,没有流血,只有黑色的汁液流出来,落在地上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。

女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,最后变成一堆纸灰,飘落在地上。《纸扎秘录》掉在地上,自动翻到最后一页,上面多了一段新的文字,是用朱砂写的:

“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十五,白灵跳楼身亡,魂魄附于纸人之上。林寿山借其阳寿五十年,立誓守护其魂魄,直至找到其未婚夫转世。然阴差追索甚急,林寿山以自身魂魄为引,将白灵魂魄藏于洋楼纸人之中。后林寿山阳寿将尽,寻得沈知纸,以其父魂魄为质,迫其继承守夜人之责。

今血月将至,阴神苏醒,纸人将活,魂魄将散。欲救父魂,需毁洋楼纸人,烧借据,谢阴寿。然此举必遭阴神反噬,九死一生。

慎之,慎之。”

字迹的末尾,画着个眼睛符号,旁边还有个小小的“寿”字,是师父的签名。

我突然明白过来,师父一直在保护我。他写下这些,是想让我知道真相,让我有机会选择。那个穿风衣的客人和穿中山装的老人,根本不是白家的人,他们是冲着洋楼里的白灵魂魄来的,也许是阴差,也许是别的邪祟。

那天晚上,我把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纸人烧了。火苗窜起的时候,我听见一阵凄厉的尖叫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。纸灰烧完后,地上留下半片米白色的指甲,和之前的三片放在一起,正好拼成了一整片指甲,上面的竖纹连成了一张网,像只睁着的眼睛。

我把四片指甲放进木盒子里,又拿起那把生锈的棺材钉和《纸扎秘录》。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,血月当空,我必须去洋楼,毁了里面的纸人,救回我爹的魂魄。

王阿婆的病突然好了,她来到铺子里,递给我一个布包:“这是你师父留下的,说等你要去洋楼的时候交给你。”

布包里是件纸扎的道袍,上面画满了符咒,还有一瓶朱砂和一支狼毫笔。“你师父年轻时学过符咒,”王阿婆说,“这道袍能挡邪祟,朱砂能破纸人。记住,洋楼里有九只纸人,每只都附了邪祟,要把它们全毁了,才能救你爹。”

我点点头,把布包背在背上。“王阿婆,你知道那个眼睛符号是什么吗?”我问。

“那是阴神的标记。”王阿婆的声音发颤,“传说阴神是管纸人的神,只要有纸人活过来,它就会出现。当年白小姐的魂魄附在纸人身上,就惊动了它。你师父守了一辈子,就是为了不让它出来。”

我想起《黄昏分界》里的设定,世界会因为阴神苏醒而“腐烂”,看来师父守的不仅仅是白灵的魂魄,还有整个北碚的安危。

七月十五那天,天刚黑,我就背着布包往白家洋楼走去。街上空无一人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哭。走到洋楼门口,我发现大门竟然是开着的,里面透出青幽幽的光,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。

院子里的老槐树上,挂满了纸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全都穿着民国时期的衣服,脸上画着逼真的五官,正对着我笑。树下站着个穿风衣的人,戴着墨镜,手里牵着个纸扎的小孩,正是我梦里见过的那个。
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他摘下墨镜,露出一张苍白的脸,脸上没有眼睛,只有两个黑洞,“我等你很久了。”

“你是谁?”我握紧了手里的棺材钉。

“我是阴神的使者。”他笑了笑,黑洞里流出黑色的汁液,“白灵的魂魄是上好的祭品,只要把她献给阴神,我就能得到永生。林寿山坏了我的事,现在该你还债了。”

他身后的纸扎小孩突然动了,朝着我扑过来。我举起棺材钉,朝着它的胸口扎下去,纸扎小孩发出一声尖叫,变成了一堆纸灰。

“还有八个。”使者冷笑一声,拍了拍手。树上的纸人突然全都活了,从树上跳下来,朝着我围过来。它们的眼睛是用朱砂画的,死死盯着我,嘴角咧开诡异的笑。

我赶紧穿上纸扎道袍,拿起狼毫笔,蘸了朱砂,朝着最前面的纸人画去。朱砂碰到纸人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,纸人立刻开始燃烧,变成一堆纸灰。

“没用的。”使者说,“这些纸人都是用阴寿做的,烧不完的。”

我不理他,继续画朱砂。可纸人越来越多,我很快就体力不支了。就在这时,洋楼里传来一阵歌声,是白灵的声音,婉转凄凉,却带着一股力量。歌声响起的时候,纸人突然停住了,像是被定住了一样。

“快进去!毁了主纸人!”王阿婆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,她手里拿着个火把,朝着纸人扔过去,“主纸人在二楼的梳妆台上!”

我趁机冲进洋楼,直奔二楼。二楼的走廊里,站着个穿红衣的女人,正是白灵,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五官,很美,却带着一丝悲伤。“快!主纸人在里面!”她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。

我推开门,看见梳妆台上放着个纸人,和白灵一模一样,怀里抱着个纸扎的娃娃,正是师父死时怀里的那个。纸人的胸口贴着张符咒,上面画着那个眼睛符号。

“就是它!”白灵说,“这是阴神的容器,只要毁了它,阴神就出不来了。”

我举起棺材钉,朝着纸人的胸口扎下去。就在这时,使者突然出现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把纸扎的刀,朝着我砍过来。白灵扑过来挡住我,纸刀穿过她的身体,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。

“快!”白灵的声音越来越弱,“别管我!毁了它!”

我咬紧牙,把棺材钉狠狠扎进纸人的胸口。纸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开始燃烧起来,黑色的汁液流出来,在地上洇出一个巨大的眼睛符号,然后慢慢消失。

使者发出一声怒吼,身体开始腐烂,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,最后变成一堆纸灰。树上的纸人也全都倒在地上,变成了纸灰。

我冲进房间,看见梳妆台上的铜镜里,映出我爹的魂魄,正对着我笑。“阿纸,谢谢你。”他说,然后慢慢消失了。

白灵的身体也快消失了,她看着我,笑了笑:“林寿山是个好人,他守了我一辈子。现在我可以去见他了。”

说完,她也消失了,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,慢慢飘落在地上。

我走出洋楼,发现血月已经升起来了,红色的月光照在地上,像是血。王阿婆站在院门外,朝着我笑:“都结束了。”

我点点头,突然发现手里的木盒子里,那四片指甲已经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的借据,上面写着:“沈知纸,守夜人,承林寿山之诺,守白家洋楼一世,阴寿已清,阳寿无忧。”

借据的末尾,画着个眼睛符号,旁边还有林寿山和白灵的签名。

回到纸扎铺的时候,天已经亮了。铺子里的长明灯烧得很旺,火苗是温暖的黄色。墙上的“慎终追远”匾额,在阳光的照耀下,显得格外清晰。

我拿起《纸扎秘录》,翻到第一页,上面写着一行新的字迹,是师父的:“阿纸,纸扎匠扎的不是死人的念想,是活人的希望。守夜人守的不是洋楼,是人心。”

从那天起,我成了寿山纸扎铺的新主人,也是白家洋楼的新守夜人。每天日落时分,我还是会去洋楼点长明灯,子时会给老槐树烧黄纸,只是再也没有见过纸人活过来,再也没有听过凄厉的歌声。

有人问我,洋楼里是不是真的有鬼。我总是笑着说,没有鬼,只有些放不下的念想。就像师父说的,纸人会朽,但人心不会。

只是偶尔,在半夜的时候,我会听见铺子里传来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是有人在扎纸人。我知道,那是师父和白灵,他们一直都在,守着这栋老楼,守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
而我手腕上的铜钱手链,依旧在夜里发烫,提醒着我,我是守夜人,是纸扎匠,是那些念想的守护者。只要长明灯还亮着,那些秘密就会一直被守护下去,直到下一个守夜人出现。

纸扎匠的守夜人

第四章 余烬

纸扎铺的木门在风里吱呀晃了晃,我把新扎好的纸灯笼挂在门檐下,朱砂画的福字在夕阳里泛着暖光。自从洋楼的事了结后,来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,大多是街坊邻居,要扎些祭祀用的纸钱、纸衣,偶尔也有小孩来缠着想学扎纸鸢。

“阿纸姑娘,”巷口卖糖画的张叔挑着担子经过,笑着朝我摆手,“明天是你爹的忌日吧?要不要我给你留个糖画,算你爹的份?”

我愣了愣,才想起明天确实是爹走的第三年。三年前他在采石场被落石砸中,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,还是师父帮着处理的后事,把他的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。直到上个月,我才把他和师父的坟茔迁到一起,就在老阴山的半山腰,能看见白家洋楼的轮廓。

“谢谢您,张叔。”我笑着点头,“要个鲤鱼的吧,我爹生前最爱吃鱼。”

张叔应了声,挑着担子走远了。风里飘来糖画的甜香,混着铺子里糯米浆的味道,竟让我想起小时候,爹总把我架在脖子上,去镇上看糖画的日子。那时候他还在采石场上班,手上总是沾着洗不掉的石粉,却总把我抱得紧紧的,说要攒钱供我读大学,让我离开这穷山沟。

可现在,我却留在了这里,守着师父的纸扎铺,守着一栋空无一人的洋楼。

傍晚的时候,王阿婆来了。她手里提着个布包,里面是刚蒸好的玉米饼,还冒着热气。“刚从地里摘的玉米,想着你肯定没做饭,就给你送几个来。”她把饼放在桌上,目光扫过铺子里的纸人,突然叹了口气,“你师父要是还在,看见你把铺子打理得这么好,肯定高兴。”

我拿起一个玉米饼,咬了一口,甜糯的味道在嘴里散开。“王阿婆,您最近还去洋楼那边吗?”

“不去了。”王阿婆摇了摇头,眼神里带着些怅然,“自从白小姐走了,洋楼里就冷清清的,连风都不怎么吹了。前几天我路过,看见院墙上的爬山虎都枯了,想来是没人守着,连草木都觉得孤单。”

我想起那天在洋楼里,白灵消失时留下的那片红衣衣角,还有她最后笑着说的那句“林寿山是个好人”。师父守了她五十年,从青丝守到白发,从年轻的纸扎匠守成佝偻的老人,最后甚至用自己的魂魄做引,把她的魂藏在纸人里。这份执念,到底是承诺,还是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牵挂?

“对了,阿纸,”王阿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匣子,“这个是你师父放在我这儿的,说等你彻底了结了洋楼的事,再交给你。我一直忘了,今天才翻出来。”

木匣子比师父那个黑檀木盒子小很多,是普通的杉木做的,上面没刻符咒,只在盖子上雕了朵小小的红梅,和白小姐嫁衣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我打开匣子,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,放着三样东西:一枚黄铜戒指,上面刻着“寿”字;一张泛黄的照片,是个穿民国学生装的年轻人,眉眼间和洋楼里见到的那个渔夫有几分相似;还有一本薄薄的线装书,封面上写着“纸人记”三个字,是师父的字迹。

“这戒指是你师父年轻时戴的,”王阿婆说,“他刚学纸扎的时候,他娘给他求的,说能保平安。后来他给白小姐扎嫁衣纸人,就把戒指摘了,说怕沾了阳气,扰了白小姐的魂。”

我拿起戒指,黄铜的表面已经氧化发黑,却依旧能摸到“寿”字的纹路。指尖碰到戒指的瞬间,突然想起师父教我扎第一只纸人的时候,他的手指上就戴着这枚戒指,竹篾在他手里翻飞,很快就扎出个栩栩如生的纸蝴蝶。那时候我还问他,为什么纸人不能画全瞳,他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,说“有些东西,看得太清楚,反而不好”。

照片上的年轻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,手里拿着个纸扎的娃娃,笑得很灿烂。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民国二十九年,赠白灵。”原来这是白小姐的未婚夫,那个被军阀儿子害死的渔夫。师父把这张照片藏了这么多年,是想等白小姐的魂魄解脱后,让她带着照片去阴间找他吧。

最后,我翻开了那本《纸人记》。里面没有符咒,也没有纸扎的技巧,只记着师父这些年扎过的纸人,每一页都画着纸人的样子,旁边写着扎纸人的时间和原因:

“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十四,扎红衣纸人一具,赠白灵,为其遮阴魂。”

“民国三十五年,扎纸船一只,赠采石场遇难者,为其渡阴河。”

“一九八二年,扎纸风筝一只,赠巷口李家小儿,为其圆风筝梦。”

“二零二零年,扎纸父亲一具,赠阿纸,为其解思父之苦。”

我翻到最后一页,眼眶突然湿了。最后一页画着个纸扎的铺子,铺子里站着两个纸人,一个穿蓝布衫,是师父的样子;一个穿红衣,是白小姐;铺子门口还站着个小小的纸人,手里拿着个纸风筝,是我小时候的模样。旁边写着一行字:“愿阿纸此后,再无阴债,只享阳欢。”

原来师父早就知道,我会看到这本《纸人记》。他扎的那些纸人,从来都不是为了还债,而是为了守住那些放不下的人,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。

那天晚上,我把黄铜戒指戴在手上,把照片和《纸人记》放进黑檀木盒子里,和那本《纸扎秘录》放在一起。铺子里的长明灯烧得很旺,火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像是师父和白小姐在对着我笑。

半夜的时候,我被一阵轻微的“沙沙”声吵醒。睁开眼,看见里间的桌子上亮着一盏油灯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桌前,手里拿着竹篾,在扎一只纸风筝。是师父。

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,脸上没有皱纹,手指上戴着那枚黄铜戒指,和我记忆里刚收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。我想喊他,却发不出声音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纸风筝扎好,在上面画了只鲤鱼,然后轻轻放在我的枕边。

“阿纸,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是风在说话,“以后要好好的,别总想着我们。”

我猛地睁开眼,里间的油灯已经灭了,枕边却真的放着一只纸风筝,上面画着只红色的鲤鱼,朱砂的颜色还很新鲜,像是刚画好的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带着纸风筝和张叔给的糖画,去了老阴山。爹和师父的坟茔并排埋在一起,墓碑上没刻太多字,只刻了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。我把纸风筝放在坟前,点燃了糖画,看着糖画在火里慢慢融化,变成一滩甜甜的糖浆,渗进泥土里。

“爹,师父,”我坐在坟前,轻声说,“我现在能扎很多纸人了,有小孩喜欢的纸鸢,有老人喜欢的纸拐杖,还有祭祀用的纸衣。铺子里的生意很好,街坊邻居都很照顾我。对了,我还学会了画全瞳的纸人,只是再也没见过纸人活过来……”

风从山上吹下来,带着草木的清香。我抬头望向白家洋楼的方向,那栋荒废的小洋楼在阳光下显得很安静,院墙上的爬山虎虽然枯了,却有几株新的绿芽从根部冒了出来,像是在孕育新的生命。

下山的时候,我遇见了一个穿红衣的姑娘,她站在老槐树下,手里拿着个纸扎的娃娃,朝着我笑。我愣了一下,刚想和她说话,她却突然消失了,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,飘落在地上,很快就被风吹散了。

我知道,那是白小姐。她和师父终于在阴间团聚了,也许他们会一起守着这老阴山,看着我好好活下去,看着这世间的人,都能放下执念,享受阳间的温暖。

回到纸扎铺的时候,巷口的孩子们正在玩纸鸢,五颜六色的纸鸢在天上飞着,笑声传遍了整条巷子。我站在门口,看着他们,突然想起师父在《纸人记》里写的那句话:“纸扎匠扎的不是死人的念想,是活人的希望。”

是啊,纸人会朽,灯火会灭,但那些藏在纸人里的牵挂,那些刻在心里的希望,永远都不会消失。就像师父守着白小姐,我守着纸扎铺,我们都在守着那些放不下的人,那些没说出口的爱。

从那以后,我每天都会在铺子里扎纸人,偶尔也会教孩子们扎纸鸢。有人问我,洋楼里是不是真的有鬼,我总是笑着说,没有鬼,只有些温柔的念想,它们会在你需要的时候,悄悄来到你身边,给你温暖,给你希望。

只是偶尔,在半夜的时候,我会听见铺子里传来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是有人在扎纸人。我知道,那是师父和白小姐,他们一直都在,守着这栋老铺,守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,守着我,直到我也变成一个温柔的念想,融入这世间的烟火里。

第五章 新灯

入秋后的重庆北碚总是下着小雨,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纸扎铺的木窗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声,像极了师父扎纸人时竹篾摩擦的声音。我把刚扎好的纸伞放在门口晾干,伞面上用朱砂画着朵红梅,是照着白小姐嫁衣上的图案画的。

“阿纸姐!”巷口传来一阵清脆的喊声,我抬头一看,是隔壁的小女孩朵朵,她手里拿着个断了线的纸鸢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我的纸鸢坏了,你能帮我修修吗?”

朵朵今年六岁,是铺子里的常客,每次放学都会来缠我扎纸玩意儿。她的爹在外地打工,娘在镇上的餐馆洗碗,平时大多是她奶奶带着她。我接过纸鸢,发现只是线轴坏了,笑着说:“没问题,等姐姐给你修好了,再扎个新的纸蝴蝶给你好不好?”

朵朵高兴得跳了起来,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,看着我修纸鸢。雨还在下,她突然指着铺子里的长明灯,小声说:“阿纸姐,灯里有个老奶奶在笑呢,她穿着红色的衣服,头发好长好长。”

我手里的动作顿了顿,抬头看向长明灯——青幽幽的火苗在灯芯上跳动,在墙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,像个穿红衣的女人,正对着朵朵的方向轻轻点头。是白小姐。她总是这样,在有小孩的时候悄悄出现,像是在弥补自己没能生下孩子的遗憾。

“那是姐姐的一个老朋友,”我摸了摸朵朵的头,“她喜欢小孩子,看到你这么可爱,就忍不住出来看看。”

朵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眼睛却一直盯着长明灯,嘴里小声嘀咕着:“老奶奶好温柔,比我奶奶还温柔。”

修完纸鸢,我又给朵朵扎了个纸蝴蝶,她拿着纸蝴蝶和纸鸢,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。看着她的背影,我突然想起师父日记里写的那句话:“纸人会朽,但人心不会。”白小姐虽然已经去了阴间,却依旧用自己的方式,给这世间的孩子带来温暖,这大概就是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吧。

傍晚的时候,雨停了,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。我正准备关铺子,突然看见巷口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穿中山装的老人,那个之前谎称是白敦容后人的阴神使者。他的脸色比上次更苍白,手里的拐杖也换成了普通的木棍,看起来虚弱了很多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握紧了手里的棺材钉,警惕地看着他。

老人没有说话,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,放在门口的台阶上,然后转身就走。他的脚步很踉跄,像是随时都会摔倒,走到巷口的时候,突然停下脚步,背对着我说:“阴神已经散了,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了。这是我欠白小姐的,现在该还了。”

说完,他就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处。我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本泛黄的账簿,上面记着民国时期的一些账目,大多是关于白家洋楼的,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:“民国三十一年七月十五,欠白灵一条命,今以魂魄偿之。”

原来他不是阴神的使者,而是当年军阀儿子的手下。当年他参与了害死白小姐未婚夫的事,后来阴神苏醒,他被阴神控制,成了阴神的傀儡,才会来骗我烧纸人。现在阴神散了,他终于清醒过来,用自己的魂魄偿还了当年的债。

我把账簿放进黑檀木盒子里,和《纸扎秘录》、《纸人记》放在一起。盒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,像是在慢慢拼凑出一段被遗忘的历史,一段关于爱、执念和救赎的故事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去了白家洋楼。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枯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,却在树根部冒出了几株新的嫩芽。我在老槐树下烧了三叠黄纸,又点燃了一盏新的长明灯,放在洋楼的客厅里。

“白小姐,”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洋楼轻声说,“你的仇已经报了,他用自己的魂魄偿了债。以后这栋洋楼,就交给我来守吧,我会让它一直这么安静下去,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和渔夫了。”

说完,我转身离开了洋楼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突然听见洋楼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,是白小姐之前唱过的那首民国情歌,旋律婉转,却带着一丝释然。我知道,这是她在跟我告别,也是在跟这段纠缠了几十年的往事告别。

回到纸扎铺的时候,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纸扎的信封,和之前在师父灵堂门口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。我打开信封,里面没有指甲,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,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:“阿纸,谢谢你。以后要好好活下去,别再想起我们了。”

字迹是白小姐的,和她之前写在胭脂盒里的纸条一模一样。我把纸条放进黑檀木盒子里,然后拿起竹篾,开始扎新的纸人——这次是扎一个纸扎的家庭,有爸爸、妈妈和孩子,他们手牵着手,脸上带着笑容,像是在享受这世间最平凡的幸福。

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阴神使者,也没有见过白小姐和师父的影子。铺子里的长明灯依旧每天都亮着,火苗是温暖的黄色,再也没有变成过绿色。巷子里的孩子们还是会来铺子里玩,我会教他们扎纸鸢、纸蝴蝶,告诉他们纸人不是用来吓人的,而是用来寄托思念和希望的。

有时候,我会坐在铺子里,翻看黑檀木盒子里的东西,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张、褪色的照片和生锈的棺材钉,像是在跟过去的人对话。我知道,他们虽然已经不在阳间,却依旧活在我的记忆里,活在这栋纸扎铺里,活在每一个被温暖的瞬间里。

入冬后的一天,铺子里来了个新客人,是个年轻的姑娘,她要扎一个纸扎的钢琴,给她刚去世的母亲。她的母亲生前最喜欢弹钢琴,却因为家里穷,一辈子都没能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。

我按照她的描述,扎了一架白色的纸钢琴,在钢琴上用朱砂画了朵小小的红梅。姑娘接过纸钢琴,眼泪突然掉了下来,哽咽着说:“谢谢你,我妈妈一定会喜欢的。”

看着姑娘的背影,我突然明白,纸扎匠的意义,不仅仅是扎出逼真的纸人,更是用自己的手艺,帮人们完成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,帮人们留住那些放不下的思念。就像师父当年帮白小姐留住魂魄,帮我爹完成转世的心愿,我现在帮这位姑娘,给她的母亲扎一架纸钢琴。

晚上的时候,我做了个梦。梦见自己站在老阴山的半山腰,爹和师父的坟茔前,开满了红色的梅花。白小姐和她的未婚夫站在梅花树下,手里牵着个纸扎的小孩,朝着我笑。师父站在他们身边,手里拿着个纸扎的钢琴,正在给他们弹奏一首温柔的曲子。

我笑着朝他们跑过去,却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纸人,和他们站在一起,手里拿着个纸风筝,上面画着只红色的鲤鱼。风一吹,纸风筝飞了起来,带着我们的笑声,飞向了遥远的天边,那里有一轮温暖的太阳,正缓缓升起。

醒来的时候,铺子里的长明灯还亮着,火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,像是在跟我打招呼。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铜钱手链,它已经不发烫…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19: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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